倾城记(76)

　　军医道，“起码得再用三天。他现在身体抵抗力差，要是再睡不好，那可不行啊。”
　　“可是他说，用了吗啡，他会头疼，还会做噩梦。”
　　军医摇了摇头道，“这恐怕是心病和药品无关。”
　　张崇岳满腹心事，傅云琛恐怕心里还记挂着郭昊天的生死。其实傅云琛有几次想问郭昊天的下落，但都没能开口。
　　张崇岳不愿意告诉傅云琛实情，郭昊天存在于世上一日，对傅云琛来说就是个沉重的包袱。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傅云琛最重要的事就是养伤，而不是去在乎郭昊天。
　　“副官。”张崇岳唤来何副官，“你回家一趟，让后厨包点饺子，云琛爱吃这个。马上送过来。还有，把家里的留声机也搬来。”
　　“是！”何副官领了命便回去了。
　　张崇岳进了房间，傅云琛气色并不好，他睁着眼睛望着窗外的黄昏不知在想什么。
　　“云琛啊。”
　　傅云琛缓缓转头，虚弱的笑了一下。
　　张崇岳扯过板凳坐下，沉着脸说，“医生跟我告状，说你不听话，要停掉吗啡，那怎么行？！你今天又不吃饭，伤要怎么好？！”
　　傅云琛没有回应这些控诉，他垂下眼睛，轻声问，“崇岳，仗打完了是不是？”
　　张崇岳顿了顿，含糊的嗯了一声。
　　傅云琛慢慢道，“我听着外面很安静。我猜事情已经了了。”
　　张崇岳又嗯了一声，起身到窗台那，拉起了窗帘。
　　傅云琛见张崇岳有些回避，心里也有了预兆。近日的噩梦折磨得他无法入睡，他实在扛不动了，一个人待着总会胡思乱想。他一横，干脆问道，“我想问，郭昊天他……”
　　张崇岳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傅云琛心陡然沉了下去，难不成真的跟他在梦里看到的一样？
　　“郭昊天，死了。”张崇岳一字一句道，“刀枪无情，他被流弹击中了头部。”说完，张崇岳迅速地转过身来。
　　傅云琛浑身打了个哆嗦，他麻木地睁着眼睛，忽然，从眼眶里掉出一滴泪来。
　　张崇岳忙俯身去帮他擦，心痛道，“郭昊天会有如此结局全是他咎由自取。你明白吗？”
　　傅云琛其实听不进去多少，他闭起眼睛，更多的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流，滋味苦涩，仿佛倾泻如注的悲伤。梦里的画面成真了，郭昊天一次又一次死在了他面前，这让他惧怕，无法入睡。
　　昊天死了，昊天不在了。
　　傅云琛无声地流泪，他不知道是在哭泣还是只是生理本能。张崇岳俯身抱住傅云琛的头，把脸埋在他乌黑的发里。
　　张崇岳低声允诺道，“等你伤好了，跟我一起回北京。忘掉这个伤心地，我们重新开始。”
　　傅云琛回答不出来，世道瞬息万变，连他从小看到大的郭昊天都变了，还是有什么事留得住的？
　　张崇岳能跟他在一起多久？
　　“云琛，生离死别，都是我们不能做主的事。郭昊天命该如此，怪不得旁人。”张崇岳抚摸着傅云琛的后颈说道，“珍惜活着的人，珍惜我。”
　　傅云琛闻着张崇岳身上活人的气息，他低声道，“好。”
　　张崇岳放开傅云琛，细细吻了吻他发颤的唇瓣，又用拨开他双唇去吸允那小小的舌尖。傅云琛久未和张崇岳接吻，这个平静的吻让他奇异地安宁下来。张崇岳很是克制，见傅云琛有些呼吸不畅，便停下了动作。
　　张崇岳柔声道，“我本想一直瞒着你，但纸包不住火。你终归是要知道的。”
　　傅云琛还是有些恍然，他眼前尽是浮现儿时的画面，他想不通，总觉得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
　　张崇岳见他久不说话，担忧道，“云琛？”
　　傅云琛道，“我想喝水。”
　　张崇岳听到他的话，便欣然去帮他倒水。
　　“水壶里没水了，我出去一下。”
　　待张崇岳出了门，傅云琛一个人待着，他闭上眼睛，黑暗里又出现了小时候的郭昊天。
　　“傅云琛，我走啦！”
　　那个小郭昊天在跟他道别。
　　“我去找爹了！你一个人乖乖的啊。”
　　——“今天我傅云琛还了你十几年的深情厚谊。以后，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若你能逃出去，好好过吧。”
　　傅云琛回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他和郭昊天之间，没有以后了。
　　“我不甘心。”这竟是郭昊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到死都不甘心的郭昊天又怎会这样平静的对他告别。
　　傅云琛喃喃道，“昊天啊……我对不起你……”
　　

　　☆、心安理得

　　十天之后。
　　张崇岳挑选出了二十个革命党疑似头目, 以反对政府罪，判了死罪, 当众枪决以儆效尤。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城中百姓无比惧怕张崇岳残酷手段, 称他比郭长林还要心狠手辣。
　　剩下的俘虏被张崇岳调到郊外修建军营，搭建军事设施堡垒要塞, 以防外敌。
　　城中不免有反对声音, 甚至有人印发小报揭露军阀酷吏，直指张氏军团在城中为虎作伥，强取豪夺。所以郭督理才愤然反抗, 维护正义。
　　还有说张崇岳喜好男色, 骄奢淫逸，对城中百姓不闻不顾只为照顾他的姘头。一时间他和傅云琛之间的关系便传遍了全城。
　　三人成虎, 流言四起。张崇岳竟被倒打一耙成了恶势力，他对沪城百姓仁义，却换来不仁不义的名声。
　　张氏军团以纪律严明著称，自入沪城来，虽谈不上亲近爱民, 但也没有违反军纪，莫说白吃白拿, 就是进城消遣都要长官批示。
　　军队有荣誉时张崇岳与有荣焉，军队名声如此被小报污蔑，他岂能容忍。所以张崇岳又频频下令，造谣污蔑传播是非者都要被抓入狱。
　　一时沪城内又是人心惶惶。
　　傅云琛对这些是不知情的。
　　张崇岳将他保护在医院内, 决不允许外人进入住院部，就是傅云琛住的那一层，也只有他一人。
　　一个月后。
　　傅云琛不能总是住在医院里。他住在医院，张崇岳也陪他睡在医院。一城督办总是睡在医院怎么行。莫说傅云琛不是名正言顺的张夫人，就说是，这也成何体统？军中早有不满，张崇岳越是看重傅云琛，越是惹人诟病。
　　傅云琛身体渐渐好转，回家休养也是可以。得到医生许可之后，张崇岳这日便接傅云琛回家了。
　　时至八月，天气还有些炎热，但是傅云琛仍是长袖长裤裹得严实，不容半点闪失。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医院门口。
　　“郭晓婉？”
　　郭晓婉居然只身前来，她肩膀上仍挂着丧，见到张崇岳阵仗颇大的出门，便直直的走了过来。
　　张崇岳命人不必阻拦，连一介女流都要防备，他张崇岳犯不着。
　　郭晓婉擦了口红，化了淡妆，气色尚好，似乎没有沉浸在兄长死亡的悲痛里。
　　郭晓婉走到傅云琛面前，担忧道，“云琛哥，你瘦了好多啊。”
　　傅云琛不知如何面对郭晓婉，他愧疚道，“晓婉……”
　　郭晓婉没有为难他，而是转过头，扬手就给了张崇岳一个巴掌。
　　这一声耳光扇的张崇岳猝不及防。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何副官忙冲上来要拉走郭晓婉。张崇岳抬手命他不要冲动。
　　张崇岳冷着脸道，“郭晓婉，你不要得寸进尺。”
　　郭晓婉冷笑一声，“张崇岳，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你这个无耻的刽子手！”
　　不愧是郭家的人，连骂人的话都一模一样。
　　郭晓婉继续道，“我爹我哥确实做错过事，他们现在也得到该有的报应了。无论他们做过什么，他们始终是我的亲人，这不妨碍我恨你。张崇岳，不要以为你能撇的清。遭报应这种事，老天爷一个都不会放过。”
　　张崇岳平静道，“郭小姐是在警告张某吗？”
　　郭晓婉摇了摇头道，“我一介弱质女流，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见着亲者痛仇者快。我今天来，是来看望我的云琛哥的。但是我看见你，我就忍不住内心的憎恶，我不怕你，也不会服输。”
　　傅云琛站在二人之间，劝阻道，“晓婉，事已至此，无法挽回。”
　　郭晓婉道，“我明白，人死不能复生。我也没有我哥那么傻。云琛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旁人无法插手，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傅云琛躲避着郭晓婉的眼睛，他不敢看这个女孩子。张崇岳厌烦得很，生怕郭晓婉又来伤傅云琛的心。
　　“晓婉！”所幸景峰开车赶来了，他急忙下车，拉过郭晓婉，又弯腰向张崇岳道歉，怕得要死。
　　“晓婉，回去吧！”
　　郭晓婉哼了一声，拉过傅云琛，在他耳旁低语道，“云琛哥，我怀孕了。郭家有后了。”
　　傅云琛愣了一愣，“你……”
　　郭晓婉坚强道，“已经两个月了……所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我要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的生下来。这个孩子要跟我姓郭。云琛哥，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除了我妈我就剩下你一个亲人了。你是你，张崇岳是张崇岳。只是，这个人除了对你，对旁人都没有良心。”
　　傅云琛恍然道，“……晓婉，你爱景峰是吗？”
　　“当然。”
　　“可是景峰以前是个花花公子，沾花惹草，你也不怪他吗？”
　　郭晓婉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说到一半，忽然睁大眼睛，看着傅云琛道，“你真的……喜欢这个刽子手？”
　　傅云琛没说话，他叹了口气。这声无奈的叹息让郭晓婉伤心。
　　“云琛哥，你真傻。哥死了，你比谁都难过是不是？即使这样你还是选择张崇岳，你心里不苦吗？”
　　傅云琛没有回答。苦与不苦，他已经不知道了。
　　景峰见郭晓婉抽泣，知道她又在伤心了，忙把她搂回去，匆匆和张崇岳傅云琛道别。
　　张崇岳被郭晓婉这一闹，好兴致全都没了。他生怕郭晓婉又说什么流言蜚语让傅云琛难过。
　　没想到，车子开到半路，傅云琛却死活不愿住回张公馆。
　　“我不喜欢那里。”
　　张崇岳心想，傅云琛应该是愧疚，所以不愿触景生情。
　　“那回你家去。”
　　张崇岳便调转车队，一路开回傅云琛原本的家。
　　周家冷冷清清，除了守门的管家，毫无生气。傅云琛一进门便被张崇岳哄回房去休息。待傅云琛睡着后，张崇岳独自下楼，唤了何副官。
　　“把这条街前后一公里都戒严。”
　　何副官犹疑道，“佛爷，您是怕，有外人传播流言？”
　　“云琛现在需要静养。这里外人太多。你把这条街上的商户都买下来，出多少钱都行。从明天起这条街上只能出现我们的人，打扮成路人也好，做生意的也好。不能让云琛起疑，明白吗？”
　　何副官点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另外，不要让郭晓婉再接近云琛，她虽然没有坏心，可终究是郭家的人。我不想云琛和郭家再有半点瓜葛。”
　　何副官缓缓点头。
　　张崇岳交代完这些事，心头一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傅云琛已经成了他心中的软肋了。如此割舍不下，以后该如何是好。
　　

　　☆、山雨欲来

　　今年沪城的夏天较往年更为凉爽, 几场大雨冲刷了沪城的血腥气。八月的夜晚，海风阵阵, 更是舒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