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37)
李顾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
他还是被小闻拉着坐下来的,这时才发现周围坐了三桌人,都是他认识的店铺老板。小闻明显很兴奋,小声给他说:“你不知道,你自己没有电话别人联系不上你,这几天都来我们店里找你呢。”
“找我?找我干什么?”
小闻偷笑:“就几个店主碰巧凑一块了呗,聊下来发现你这傻子给每家都补了罚款。你别把人想坏了,也是最近才开始规范市场,不是你这儿出问题,他们可能也有别的问题。都觉得不能光让你一个人吃亏,想找你呢,结果你就不见了。”
李顾惊得说不出话,结结巴巴道:“我,我是去想办法了,事情还是得做嘛。”
一开始都以为李顾是小闻她弟弟,所以这些个老板就来店里找他。老板娘今天看到他来,打电话把人找齐给他凑了一桌,也省得他一家家挨个去跑。她站起来拍了拍巴掌:“行了,大家都是有店要守的人,我也不耽误时间了。李老板人我给你们找来了,货他也准备好了能卖。别的不敢说,人是仗义人,这样一起做生意不会吃亏。”
李顾先是惊讶,后来是笑,他接住了这一捧善意,诚恳道:“谢谢……”
老板娘笑他:“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趁着菜还没上来,赶紧地拿纸笔出来,记一下各位老板都要拿多少货呀。”李顾还有些懵懂地看过去,他一家家争取到的这些店主,都正看着他呢。
人生就是这么吊诡的东西,明里去暗里来。有人说得失不论,可人不论的,有天在论。日后所遇到的所有果,细细究来,都有自己种下的前因。
带着一沓订货单,李顾满心感慨回到小院。
平时纪寒星听见门响就会过来接他,今天却没见人。李顾悄悄进屋一看,小男生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盯着一本书瞧,是看入了迷的样子。李顾露出欣慰之色,无声地走过去,结果这么一瞄,看到他书页上满眼都是复杂的公式和图形,这个程度显然不是教科书。李顾心生疑惑,正要再上前一点,纪寒星却已经察觉到他来,迅捷而自然地把书合上,好似他只是刚好看完,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李顾的问句无声卡住。
纪寒星回过头来,看到他便张开胳膊:“哥,抱我下去,我饿了。”
他的桌前是窗户,斜斜的夕阳照进来,正好铺洒在纪寒星的身后,勾出一个会发光的小朋友。李顾二话不说把他给举了起来:“真是长高了,再过几年哥怕是就抱不动你了。”
纪寒星趴在他肩膀上,捏住他一只耳朵揉着玩儿,乖巧地问:“今天累不累呀?”
李顾眼里满是雀跃,抱着纪寒星往客厅走:“不累,做有用的事儿怎么会累呢。”
实际上销路一开,李顾的压力陡增。他原本兼顾着做的事情就这么意外成了正事,一家公司把他跟很多人的利益绑在了一起,叫他不得不认真对待。可眼前他还有一件大事,就是要在集英继续保持好成绩。
李顾分不出那么多精力,只能把公司里具体的事都交给了老村长去执行。这老村夫比他预期中表现得更好,他有多年丰富的基层斗争经验,各处都能起点作用。李顾扪心自问,有些事要他来做未必会比老村长做得更好。
哥,你能过来陪我吗?
李顾的三十七家店主给了他超乎想象的回报。城里市场规范化之后,有些经营范围不合适的店已经不能继续再拿他的货,但这些店主在城里扎根多年,各自也有一些门路,一户替他拓展个三两家,到李顾这里汇总起来就是相当大的销量了。
这一头的问题解决,剩下就是宁川那边的生产得量化。李顾每每回想都觉得人生就是如此,不会等你每件事都做好准备才发生,他是被迫着学会了组织流水线,学会了建立自己的供应链。这些事他规划起来倒不是最难的,真正去解决麻烦的还是老村长:他挨家挨户去拉人过来做工,把每个人干什么分配到位,之后还得验收做的效果。当时还没有规范的制度去管人,全靠人管人,少了李德正这公司就跑不起来。
结果也不算意外,这样的工作量让李德正吃不消。某天李顾收到消息,说李德正病倒了。
要不是这次检查,李顾根本不会知道,村长身体里还长了一个瘤。更叫李顾意难平的是,老村长自己早知道这件事,但一直憋着没说。李德正的理由像每一个长辈的理由那样听起来叫晚辈生气,这瘤子当时检查出来还小,也并不影响他日常生活,他觉得没必要花那个钱。
李顾去看他的时候他依旧那副老不听劝的样子,非说问题不大,这瘤子又不找他要饭吃,一点没影响,他打算挂几瓶水精神了就回去。李顾气得眼睛发红,当着医生护士的面不好骂人,可他心里的酸涩和恐惧像是一只被灌满了水的气球,就快要涨破了。
他忍着情绪规劝:“公司开起来了,销路也有,现在虽然还是负债,后面情况肯定会好的。你要是早跟我说,我就是去卖力气你的病我也要给你治了,我就缺那两个救命钱吗?”
这瘤子好赖未知,李德正被他押着去做了化验。李顾态度坚决,没给他抗议的机会。他在气头上,对李德正满脸写着大不敬,根本不愿多搭理,李德正态度也硬,目光不小心扫到他都要别过脸,活像两个打架斗殴才进了医院的死敌。
只在他走的时候,李德正声音才软和了些许,嘟哝道:“这周你回去不?你下次回去能给我把那半瓶酒带来么?”
他虽然嘴硬说不治病,可实际上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乐观——李德正一直在想,他有很大概率会死于这个瘤子。买酒的那一天不是他捡到李顾的时候,是他查出有瘤子的时候。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坛好酒——这是他对人间生活最好的想象。酒买回来,他舍不得喝,遇到一点高兴事就沾两筷子,怕喝的多了,人生尽头也再买不起好酒一口;又怕喝得慢了,到死还剩半壶美味来不及消受。
那不是李顾的“女儿红”,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践行酒。
李顾气得心口生疼:“你没有这个份儿了!那个酒不给你喝,现在一滴都不给你!”
走出医院他还是不放心,想了多半天还是黑着脸,气势汹汹走回去威胁李德正:“你要是敢跑了,我立马找人把你那条宝贝路给炸咯,我说到做到!”
“你敢?”
“我真敢。”李顾声音却小下去,他背过了身不去看老村长:“咱们好好的成吗?日子还有的过呀。”
李老板前脚把他的老父亲按在医院准备检查开刀,后脚就发现村里的流水线跑不起来了。制度不行的时候就非得人管人,李德正一走,整个生产到处出问题。货跟不上麻烦的不止他自己,等着货去卖的店主也得受影响。
李顾一咬牙去请了假,他觉得自己像是鸵鸟钻沙,眼下只能顾头不顾尾。去要假的时候魏先生不高兴,李顾是能看出来的。
为什么请假?李顾说家里有人病了,得治。
多严重的病?李顾说不治就要死了。
魏先生又问,家里没别人了么,非要你去?李顾说只剩一个小我六岁的弟弟,也得我照应。
魏先生终于不说话了,隔着镜片细细打量了他许久,从他变幻莫测的眼神里李顾感觉到他大概是在做思想斗争。最终这位松口,比出一根细细的指头来:“一周,最多一周。”
李顾朝他鞠了一躬。
李顾回去先干了件明智的事情——去把涂玉明接到城里,让他在小院住下和纪寒星相互照应。之后便一头扎进村里,盯着他的员工搞生产。他跟这些人泡在一起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然后想办法把所有生产过程一步步标准化。他一遍一遍逼着自己去把公司运行的逻辑理顺,发现哪里有欠缺就立马想办法给堵上。一周之后这个小小的村里公司初步建立了一个规章。而此刻不论自己对此满意放心与否,他都得重新回到城里了。
小院有卧室两件,涂玉明当初来住的是收拾出来的次卧,主卧自然是留给纪寒星去住。现在李顾回来了,涂玉明也刚好留在这里常住等着上学,卧室分配就得提上日程。
李顾一直就在考虑,他现在每天越睡越晚,而纪寒星正是需要睡眠好好长个子的时候。加之他和涂玉明都不讲究,次卧挤一挤也挺好。回来之后也没多解释,就把自己枕头被子抱去了次卧。对此涂玉明完全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小院的条件比他家里好太多了,给他一个沙发角他都能睡得香。何况这院子本来就是纪寒星的,他自己住个大一点的屋也再正常不过。
当着涂玉明的面儿,纪寒星没说什么,非常平顺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涂玉明见了李顾倒是兴奋不已,这都过去一周了,他还透着一股刚来城里的兴奋劲儿。大晚上也不想睡,拉着李顾说话,东两句西两句。末了两人说笑声一个没控制住有点大了,李顾赶紧示意他声音压下来:“快睡,明早我和星星还上学咧,你在家也别懈怠咯。”“我知道的咧。”涂玉明也懂事,听他这么说立马钻进被子里闭上眼,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次卧的床还是有点小,李顾现在也算人高马大,他怕压着涂玉明,就自己往旁边靠了靠,给他让出地方来。涂玉明睡得香了,一胳膊横过来打在李顾进口,李大爷生受了他这一肘子,差点无声吐血,他琢磨着要不以后自己去书房将就算了。
这时只听门被轻轻扣了两下,李顾扭头看到纪寒星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从窗棂漏进来的月色映着他柔软的头发,纪寒星声音很轻:“哥,你能过来陪我吗?”
李顾支起身子问他怎么了,纪寒星低头抿了抿嘴,然后小声说:“我一个人有点害怕。我刚刚冻醒了才知道——原来我晚上会踢被子。”
这又是受冻又是受怕的,李顾的心脏被瞬间精准扎中两刀。
他开始忏悔,是他自己考虑问题不周全,没有想到星星被他照顾惯了,乍一离开他会睡不好。他只是单方面想自己确实忙,希望纪寒星能不被打扰好好休息。可看着事与愿违,他连这蹩脚理由也不敢提了,直在内心叹息自己的愚蠢。
李顾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把他自己的被子枕头一卷,像只大狗似的跟着纪寒星回了主卧。
明天我就搬
尽管涂玉明和纪寒星都会帮着李顾分担一些事,但这位一直顶天立地的大哥哥,终于也不堪重负,光荣病倒了。他倒下的时候还在心存侥幸,想挂两瓶水可能就好了,毕竟外面还有一堆等着他处理的事。那时他才更深刻地理解了李德正,也才知道如果人在想躺的时候就能安安心心躺下是怎样一种奢侈,肉体凡胎难免有需要停下来充电的时候,可生活的挑战是没有尽头的,容不得人懈怠。
李顾不得已借用了医院的电话打给学校请假,隔着电波他也能想象出那边魏先生的神情必然是极为不快的。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出了要再休息两天的话,对方冷淡地答应,之后挂断。李顾因着这茬难免心事重重,纪寒星问他怎么了,李顾摇头没说。可纪寒星是很敏锐的:“刚刚请假不顺利?”“没有,”李顾说:“老师很痛快就准假了,你别担心。”
李顾要挂水休息,纪寒星也没去上学,一直在医院陪着他挂完水。回去的时候纪寒星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当时出租还不发达,小城市里这样的代步工具更为常见,唯一缺点就是冬天漏风也厉害,两人只能缩在一起。纪寒星伸手摸摸他刚刚拔掉针管的手,李顾立马开口:“没事的,不疼。”纪寒星只盯着他瞧,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