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远顾(21)
“下学期我也要转走了,我爸给我找了人换班。没人愿意教我们。”
“唉,其实我觉得许老师还行,但其他课没人教啊。”
……
没有英语课的日子这么熬了两周,终于不得不上新课了。大家心里都猜问题会怎么解决,余威倒是自觉,英语课一到他就自动闪人。上课铃响了三遍,是许寄文夹着英语书出现,手里提溜着一个硕大的录音机。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大家翻到新课,跟他读。
他发音实在一般得很,刚开口班里就震惊了。说也奇怪,许寄文讲中文的时候不带口音,但这英文一开口,别人连他籍贯都知道了。有几个学生窃窃私语不知道该不该笑,许寄文也倏然闭紧了嘴,之后整个班一起沉默。
许寄文很平静地说:“我不会读,我小时候就没英语老师。大学口音纠不过来,你们别学我,跟着它读吧。”他打开了录音机。
那盘磁带显然被人听过多次,许寄文熟知每一段的位置。录音机读出一个单词,班里稀稀拉拉冒出一两个跟读的声音。往常不是没有跟着录音机读过,但眼下这情景,让大家都感觉到了微妙。许寄文急了:“读啊!”他这一嗓子喊得破了音。
李顾死死盯着他,少年人深吸了一口气,在许寄文又按下按钮放出一个单词之后,他扯着嗓子跟着读起来,那音量几乎是呐喊。许寄文眼里也涌动着说不清的情绪,他轻声说:“再来。”又放了一遍,更多人加入。
当许寄文再次按下按钮的时候,七班第一次出现了齐声跟读的声音。这些年少的声音可真大。
他们明白了,没人愿意教他们英语了,只剩许寄文还不嫌弃他们。平时跟着余威混的那帮小弟读得格外卖力,像在反驳什么,可是反驳什么呢?大概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是“坏孩子”,也有不想被抛弃的时候。
七班没有缺赛
一晃到了年级的阶段性测试。
小考不分考场,都在自己班里。也许是因为一中混混多,各方面都显得很不规矩,学校不得不拿出雷霆手段,规定必须全程有监考老师在场,否则全场考卷作废处理。别的老师监考都有排班,有的上午有的下午,轮换着来。但是七班不行,除了许寄文,其他老师不愿意露面。考试是个敏感时候,肯定有想抄的,没人想当这个监考老师去跟七班的混混发生什么冲突。学校有规定,教师也有个人意志,都不愿去,年级主任法不责众。最后许寄文自己也同意盯全场,事情就这么定了。
他连着跟了好几场考试,到了最后这场,进教室前就觉得身体有些不对劲。开头的前面几分钟大家都低着头写,除了想作弊的没人注意老师。李顾还是中途抬起头来动动脖子,才看到许寄文捂住了肚子弓着腰,他另一只手撑在桌上,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脖子往下滚。一个孩子戳了戳他的同桌示意看讲台,再接着许多人都看出来他不对劲了。考场氛围奇怪地静谧着。
许寄文什么也没说,过了好半天才挪了步子,他慢慢走出去,挥手叫住了巡考的老师。他的声音小,隔着墙就听不见了。对面那位的说话倒是清楚:“许老师,你这班我可不敢进去。”许寄文解释:“就一会儿,学校卡的严,没有监考老师不算成绩的。”“不是时间问题,主要吧,你这班我也得敢进啊。”
七班在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白天走廊不开灯就会光线不好,那巡考老师大概没看出许寄文有异样,三言两语推脱完了就脚上抹油。许寄文捂着肚子回来,步伐沉重。李顾举手,许寄文横了他一眼:“跟考试无关的事不许问。”李顾倔强地举着手不肯放,许寄文转身走到讲台上坐定,音量不高,却是掷地有声:“考试继续。”
所有人都看着他没有动,看得见他头上往外冒的汗珠,看得见他越发苍白的脸。可这老书生是真的倔。多半天才有人低下头去写卷子,教室里落针可闻。
结束的钟声一响,许寄文叫收卷,前排就开始往后传,一个传一个把试卷叠齐了,都没叫组长动手。到了最后一排,那些个小混混把试卷理整齐,一路小跑到前头,送到了许寄文手边。许寄文没说别的,按照规矩把试卷封进档案袋里,踏踏实实绕上了最后一圈封袋的棉线。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程勇和余威都在边上,当场脸色一变,李顾大喊:“送医院啊!”两人对视一眼七手八脚开始抬人,学生“嗡”一下都围了过去,最后余威实在不耐烦程勇这笨手笨脚的人,他一把捞起这老书生背在背上,飞快冲出了教室。
拔河比赛那天下午,许寄文在医院躺着。他一个单身汉,喜欢回了家没事喝酒,胃终于忍不了,要来跟他一次性清算。他心想这样也好,眼不见为净,省得看起来也算人丁兴旺的一个班,到了比赛的时候,一个巴掌的人都凑不出来。平时怂就算了,出体力的时候也这样怂,散散落落的,不像一个班。
一场病生得叫他冷静了一点,也心灰了一点。人嘛,哪怕不是冲着回报去做事,但也总希望有一些微末的成果,叫这颗心不至于凉下去。
下午第一节课应该是数学,代课的是其他班的班主任,但那老师久久没来。李顾一想今天是拔河比赛的日子,许寄文不在,就没人通知他们。他着急忙慌站起身,趴到窗户上往外看,果然操场上已经站出了一个个小方块,班里气氛再度诡异。要去吗?当时没报名,现在还去吗?
他率先踏出步子,走上讲台。李顾那笔破字已经很有些形意,他在黑板上写——年级拔河比赛,下午一点半,操场。
写完扔下粉笔头自己先出去了。他没有回头是有些不敢面对,原来每个人都是害怕失望的。耳朵没听到身后的班级里有什么动静,李顾在心里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许寄文说完要报名找他但无人响应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心情么?
李顾跑去了操场。
其他班早已按照班级列好了队,在地上划线的老师大概没注意,还是写了个七班在那里,李顾找到位置站了过去。在诸多小方阵的包围下,他孤零零一个人。显眼,还有些好笑。正拿报名表点人数的老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挪开目光,对着人群喊:“都到齐了吗!还有十分钟开始,大家先热身准备。各班班长过来抽签。七班缺赛,抽11个签。”
“七班没有缺赛。”
“嘶,你……”
“七班没有缺赛。”
李顾走到那老师跟前,倔强又固执的目光对上那位的打量。那老师“啧”了一声,真是有一堆想刺他的话,可是少年的眼睛那样明亮无畏,不像来捣乱的,是来说理的。他是七班的人,他代表七班来了,有一个人在就是没有缺赛,道理上,也不算讲不通。
捏着报名表的那位最终把“多出来”的小纸团放了回去,招呼众人:“来抽吧。”
李顾忽略了身边各异的目光去拿那个代表编号的小纸团,旁人都觉得这情形哪里不对,可说又说不上来。一个人凑什么热闹呢这是,还有没有眼力见了。李顾倒好,谁也不看,好似那些疑惑、嘲笑和轻蔑都不是冲着他来的。
即便输了也是正常事,一场比赛本就该有第一和倒数第一。可缺赛是什么呢,是这学校里只有他们不像一个班,丢了许寄文的脸。
教室里。余威先站起来,走到黑板前面看了一会儿,溜达出去了。大家摸不透他想干什么,过了一会儿有人透过玻璃窗看到:“哎,哎,是余威!他在操场!他去拔河了!”程勇也跟着坐不住,站起来叭叭点了几个人名:“别坐着了,走啊,拔河去,没看见我们班人最少嘛。”
一个,两个……李顾身后渐渐站出了一个小方阵。
人刚生下来都那么点大的个子,青春期开始慢慢显出差距。有人个头蹿得快,有人长得慢,七班显然是前者,这帮混混往后一站,腰挺直了,头抬起来,看过去齐整整一排,气势非凡。别的班挑不出来这么些个整整齐齐的大高个,从气势上就硬生生给比了下去。
刚刚李顾来还没人把他当回事,现在有其他老师不乐意了:“七班不是名都没报?怎么还来参加比赛了。”惹来这群小混混直瞪眼。本着“好人不跟七班斗”的一贯原则,这位很快闭嘴。这下没人提出异议了,七班成功参加了拔河比赛。
长脸
卖力气这件事,七班的小子压根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他们认为自己应该稳赢。拔着拔着发现不对劲,对面明明是他们看不上的死念书的,竟然能通过绳拽着他们跑。别的班都训练了好些日子,技巧是练习过的,眼下可不就正经发挥出来了么。
眼看势头不好,大家也都慌,这种慌乱里面一半是少年人的不服输,一半是不肯说出口的羞耻心——平时书念不出成绩还能装酷说本身就不在乎,可要是连拔河都输,真就不要做人了。李顾也慌,他憋足了力气把绳子往后勒,终于在观察过后发现了诀窍,于是扯着嗓子大喊:“往后仰!往后倒!别弓着背拽!”队伍里很快听他的调动起来。局势扭转,第一局险险赢了!
中场休息。
李顾他们一下来,发现徐源正跟着几个城里读书的孩子到处发饮料,那架势颇像新郎招呼宾客。七班很少集体人逢喜事,零花钱多的孩子自己买了整箱水给各位参赛的壮士分发,热闹得像过年。事实证明这群大个子对体力劳动尤有天赋,他们默契地听从李顾的指挥,后面有惊无险赢了第二轮,第三轮,李顾找回了点在山里当孩子王的感觉,口号喊起来,带领大家一举夺下最终的胜利。
直到结束,参与的少年人才察觉到手上的疼痛,他们的手都被绳子勒破了。别的班有备而来,齐整整戴着白手套,他们没有,是空手上的。但没有人在意这件事,难得有他们值得为自己欢呼的时刻。不是垃圾,不是废物,是堂堂正正,听到别人说七班第一名。天还是很高很远,但少年,终会慢慢长大。
李顾下了学偷摸翻墙去医院,他去跟许寄文报喜。
说的时候李顾手舞足蹈,恨不能一人分饰多角把场面鲜活重现,许寄文十分看不上他这狗头上顶不了二两油的样子,嗤笑道:“出息。”李顾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这样子很像他家里那个老村夫,对许寄文更亲近了几分。他知道许寄文是乐意听的,讲得越发来劲:“许老师,真的,特别有面子。咱们班人都可厉害可团结了,你没看到那场面,从第一场赢到最后一场!怎么样?长脸不长脸?”
许寄文歪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眼里却雀跃:“赢了拔河也值得你这么开心。”李顾一副“那是当然”的样子。他可劲儿乐呵,连带着许寄文那张脸上也笑出一点红润之色。过了好半天李顾收敛了神情,郑重道:“许老师,最近上课都没人闹了,大家都等你回来呢。”许寄文慢慢笑起来。
他的那点心火终于不是点在潮湿发霉的烂柴堆上,他看到了些微的光亮。
两周后许寄文病愈而归,一个小萝卜头来班上悄声宣传:“许老师回来了,许老师回来了。”消息不胫而走,难得打完上课铃整个班上就都归了位。一个个坐得端正和不端正的,都在等着那个瘦削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
精气神儿是能看得出来的,许寄文没想到自己也有被学生的情绪感染的一天,他颇有仪式感地喊了一声:“上课!”这一句中气十足,李顾“嗖”一下站起来,大喊“起——立!”——是的,李顾已经是个小班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