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遐低头飞快地摸了摸耳朵,嗫嚅着,半晌却找不到合适理由。
很想接受这张车票,不仅解决当务之急,而且因为是姜换主动送给他,连票根都有了特别的纪念意义。
但姜换给他的越多,喻遐越惶恐。
欠姜换一个又一个的人情与他的初衷背离,被误认为欲擒故纵还在其次,他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人情债难还,睡过了不意味着他是姜换的什么人,所以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赠予。
况且就算他有意回报,翻遍全身,姜换看得上他什么呢?
趁他犹豫时,姜换点了两下皮屏幕把手机翻转180度,放上桌面推到喻遐面前。
“不相信我吗?你可以自己买。”
他像哄着情人,或者弟弟,或者有缘遇到的小孩儿,温柔有余而爱意不足,叫人明知不是他的唯一,却偏偏怎么听都没法拒绝。
喻遐沉默地把他手机往前拉了一下,低头输入18位身份证号。
第十章 “这都叫对你好啊?”
喻遐选了几趟车中最便宜的一个档次,晚七点开的K字头火车,硬座,270块钱,时长是36小时,两夜一天。
他算得很准,扣掉到东河后公交车的费用,剩下一百来块,他还能买点吃的、补办一张电话卡——如果没遇到姜换又不回临水,这就是他狼狈却稳妥有效的方案三。
把票面勾选好,然后就是付款操作,喻遐把手机还给姜换。
姜换没有如他所想径直顺着步骤继续下一步支付,而是返回去看了眼喻遐选的车票,浓密睫毛翕动片刻,他的修长手指点着屏幕,很复杂地又操作了几步,等付款完毕后他收起手机,告诉喻遐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没有软卧,给你换成硬卧了。”语气依旧漫不经心。
喻遐一愣,立刻说不用,要他改签。
姜换责怪喻遐对自己太苛刻:“36个小时,坐到站以后腿全肿了,不行的。”
欲言又止地对视,感觉姜换没有和自己讲道理,喻遐屈服了。
郁闷和愉快交替着,喻遐总算没有丢了原则,他低头从随身的包里翻了好一会儿,拿出一堆有零有整的钞票。刚才只用余光扫过硬卧票的价格,好像是4开头,但包里余额不足。
喻遐干脆把所有都拿给姜换。
“喻遐,哎,干嘛呢。”姜换被他出乎意料的动作逗笑了,说话都忍俊不禁,用喻遐两天前的原话返回去戳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不想欠你东西。”喻遐说,他耳根因为姜换叫了名字而发红。
姜换收起笑意:“不是欠,也不是帮,你就当我是想这么做,不为了别的。”
那为了什么?
喻遐想着,自然而然地也问了出来。
姜换不是第一次被这么问,他做很多事都会换来一句“为了什么”,而他觉得这是最没有必要的废话,回答也千篇一律。
“不为了什么。”姜换滴水不漏地重复,“我说了,我想这么做而已。”
喻遐望着姜换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点坦诚以外的情绪。
人类是自然界最自私的生物,与生俱来的利己性能在物竞天择中完成快速演化,直到现在变成了普遍认知,争议不断地驱动世界前行。为了一己私欲相互交换价值、资源、利益,甚至感情,这是物质社会运转的潜规则。
喻遐不赞同,但一直践行得很好,因为他没资格挑三拣四所以只能适应。要他相信虚无缥缈的缘分,还不如姜换说是睡过他给点补偿,更符合常理。
“不至于让你这么警惕吧?”姜换问他。
喻遐沉默地收回眼光,他衡量再衡量,搁置姜换跳出普遍认知外的动作,他说服自己:姜换不是能用社会规则解释的人。
“没有,就是很意外。”喻遐低着头喝了口茶,这次是暖的,感动就一不小心与话语一起细细地流淌出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姜换无奈又好笑:“这都叫对你好啊。”
不好吗,这还不算好吗?
喻遐因为这句不成样子的感慨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倾诉,他想对姜换说:这段时间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能更难吗?我妈的姐妹、父母劝她和我爸离婚因为家里穷得付不起医疗费;以前的好朋友当着老师同学的面揭穿隐私,他们看不起我或者开始讨厌我;我想回家,刚出门手机和钱都被偷,去补办卡才发现根本办不了,我处处碰壁——你对我真好,你明明才是那个最能置身事外的人,根本不用管我死活。
可是最后,喻遐半个字也没透露给姜换。
忍住再一次要决堤的酸楚,他收拾好情绪,说话时没有起伏显得好像十分平静:“那车票就谢谢你了。”
姜换受不了他:“不用,别这么谢来谢去的。”
他应该没有看出来吧,喻遐想了想,不切实际地给自己留了一线希望:“什么时候你来东河,我再请你吃饭。”
姜换没要他有零有整的钞票,他让喻遐收好,行程还长,不要再弄丢。
他说这话时多少有点调侃,喻遐边整理零钱边头也不抬地呛:“你不要乌鸦嘴,万一钱真丢了我就找你负责。”
“好啊。”姜换开朗地说,“但你又没我电话号码。”
喻遐:“……”
喝了两壶茶后好像变熟了一点,和他的对话不像朋友肆无忌惮,却也比只见过几次面、上过一次床的关系要放松。喻遐不知道姜换有没有过其他一夜情对象,但他执拗地认为姜换可能没遇到过自己这种类型的,正在新鲜期。
又穷又要面子的类型,年纪小看着还不太懂事的类型,仰望他而不追捧他的类型。
姜换帮他,应该多少有一点好奇心作祟。
承认就是比姜换各方面矮一截以后,喜欢他变得更顺理成章,和当时对袁今的好感不同,喻遐喜欢姜换,是性吸引力、感激、崇拜与追逐的综合。
所以姜换对他好一点,他开始试着找依恋姜换的意义,与靠近姜换的初衷不谋而合。
茶喝完,姜换又问喻遐现在去哪。
他如实说了不知道。
“我等下要去春明市接人。”姜换说,“车是明天晚上的,一起?”
“一起买大巴票吗?”
“找彭新橙。”姜换随手捏捏喻遐的后颈,因为身高差,这个动作他做来格外顺畅,带着晦暗不明的宠爱,“我们开车去,又不远。”
姜换什么东西都没带,直到他们找编剧彭老师要了车钥匙,拐上高速,喻遐才知道他去春明市接的人是谁。姜换说得云淡风轻,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却不知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对着他情窦初开的喻遐如遭雷劈,差点跳车逃走。
喻遐后来后悔自己多问了那句话,他不问,说不定就能装聋作哑。
他调低车载电台的音量说:“你去春明市有事吗?别说是为了送我,太吓人了。”
“确实不是专程送你的。”姜换打着转向灯,聚精会神,忽略喻遐表情变化,“明早到去火车站接人,褚红要来。”
“褚红是谁?”
“嗯?”姜换面色如常地说,“是我前男友。”
喻遐手指一紧扣住车门,上了锁,否则他刚才用力非得在高速路中打开。但幻想中自己与摔出沃尔沃无异,被这句话刺激得打了好几个滚,头破血流。
他声带发着抖,众多声音嘈杂地吵了好久,喻遐始终没再说话,或许他说了,因为姜换好像也和他聊天,只是喻遐全不记得。
为什么要接前男友?
那是谁,为什么不靠谱的八卦里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分手多久了,怎么分的,现在还见面?
你们会再续前情吗,会破镜重圆吗?如果会的话为什么前两天和我睡觉?
你把我当什么,你把我当什么人。
还是你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把我当什么人。
……
乱七八糟的杂音整整持续四个小时,在沃尔沃停在一间青年旅馆前随着刹车蓦地收束,喻遐的恼怒、尴尬、难受、委屈,汇集后竟然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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