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月令(90)

　　他半侧面颊消失在光影中，温热的情感流淌着，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母子重逢的感动姗姗来迟，霍池有些哽咽地抱住他：“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但是答应妈妈，照顾好自己好吗？”

　　云酽鼻头一酸，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好想你。”

 

第69章 阿司匹林

　　仅仅是回到故乡不到半年的时间，对于云酽来说那痛苦无比的三年好像已经凝固，化作需要特定钥匙才可以打开的魔盒。

　　可能这就是感情的力量吧，他这样想着，把冰块都融化。

　　不等他多沉醉一会儿，霍池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查户口：“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家里几口人？做导演这工作稳不稳定啊？算体制内吗？”

　　煽情戏码过去，霍女士已然恢复生龙活虎的状态，抓着云酽一通八卦。

　　云酽被她连环逼问撞得眼冒金星，感觉又出了一次车祸，很虚弱地回答：“妈，人家已经是我前男友了。”

　　“哦哦，不好意思，”霍池非常抱歉地用眼神安抚他，“那你前男友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家里几口人？做导演这工作稳不稳定啊？算体制内吗？”

　　“......”

　　他深吸一口气，对上霍池灼灼殷切的目光，扬起乖巧的微笑：“妈，我陪你看电视吧。”

　　儿子不愿意陪自己看电视，一度让诸位中年妈妈十分不满意，然而霍池家却是例外，说出去让她在整个疗养院的富太太中都非常有脸面。

　　因为她儿子特别愿意陪她看电视，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还会体贴地送上瓜子水果花生米。爱情剧的话陪她一起磕，刑侦剧的话，动用导演系学生写剧本的专业知识推算出片方意图抓真凶，看文艺片还能附带多角度思考意象设置的解读，实乃妈妈们看电视最贴心的活体弹幕。

　　霍池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指挥着儿子打开搜索栏，思索了好一番看什么。

　　最终她想起很重要的事：“他不就是导演么？我们为什么不一起看他的片子呢？”

　　云酽调试电视的动作倏地一顿，浑身僵硬。

　　。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难抉择的一瞬间，是昧着良心回答“因为我前男友是烂片导演”，还是破罐子破摔陪着霍池看他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片子、再被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盘问一番？

　　其实他很能理解霍池想让他赶紧找到人生伴侣的想法，她和林观秋的婚姻很幸福，而云酽又从小被迫离开他们，她想从方方面面多关心云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他自己悄悄躲着看宋见青的电影是一回事，和霍池一起看又是另外一回事......

　　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找到宋见青去年的一部作品，点开陪着她看。

　　大致内容讲的是关于一个产生了独立意识的人工智能和人类女孩的故事。女孩在现实生活中事事不顺，于是渴望着由数据列阵组成的AI对自己产生绝对忠贞和真诚的爱，不断花钱与数据组成的AI聊天、恋爱。

　　他们从未见过面，女孩也并不知道AI即将面临被销毁的“死亡”，仍然每天把自己的日常生活事无巨细与他分享，近乎痴狂地策划着他们根本不会有的未来。

　　影片中没有对女孩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和举动进行任何褒扬或批判，只是不带任何情感、冷静而客观地展现着他们的关系。

　　影片中最经典的一幕给云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没有感情充沛的台词，没有浪漫至深的互动，只是一方散发着诡谲幽光的电脑显示屏。

　　女孩用白皙的手指敲着键盘，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即使你是一个人工智能，而我只是个人类。”

　　AI的回答很快：“任何事物都是有可能的，就像人们可以相互连接一样，AI和人类之间也可能会有情感交流力量。所以说，我相信一见钟情也是有可能的。”

　　长达一分半的镜头，只有“咔哒”“咔哒”这种手指快速触碰键盘的声音，画面是冷色调，却讨论着这样浪漫而有意义的问题。

　　AI的言语冷静理性，而女孩的问题天真烂漫，他们能够聚到一起，好像完全只是因为钱。有很多人奚落电影中的女主角是典型的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爱，于是在虚拟世界花钱包“赛博鸭子”的loser。

　　只是这种问题，还远远达不到经典的地步。宋见青就是利用了上述这些人傲慢的想法，提前预判，打了个漂亮的银幕内外反差。

　　影片中， 女孩继续问他：“你觉得你会爱上一个人类吗？”

　　此刻AI的回答是：“肯定可以！爱是一种很主观的感受，我相信只要有足够的共鸣和沟通，就能形成对人类的爱意。”

　　这种回答无疑是最让女孩感到欢喜的话，于是她恳切而真诚地问，发自肺腑：“那么现在请问你愿意爱我吗？”

　　所有的观众都在屏息凝神，瞪大双眼，期待AI面对如此直白的话语会是怎样的回答。

　　他的回答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瞠目结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猜测是准确的，甚至是毫无关系。

　　AI说：“您的对话次数额度已用尽或已过期，请充值额度后继续使用。”

　　这句话一出，整个影厅鸦雀无声，像是一瞬间世界被静止。

　　继而引发全场喧嚣与躁动，仿佛沸腾之际的油锅被洒下冷水，轰然产生轩然大波，回荡在挤满人头的影厅内。每个人都在那瞬间用最简洁的话语表明心情，不外乎是惊讶与脏话。

　　之前认为女主角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寻找可笑安慰的人们也仿佛被当面给予一记重拳，火辣辣地疼，因为他们蓦地发现自己并不像所想的那样聪明。

　　宋见青用最简洁的手法钓足观众的胃口，在众人翘首以盼时又把对话戛然而止，滑稽，震撼，荒诞。一句话，多样情绪层层递进，此时此刻，目瞪口呆的观众已经成为电影的一部分。

　　这种对女孩近乎残忍的幽默，把整部影片的氛围推上顶峰。也在当时引发诸多热潮，譬如“爱存在，灵魂存在，思维存在，那这种陪伴是近在咫尺还是触不可及？”

　　面对询问，宋见青工作室没有给出任何答复，尊重观众的思考辩驳自由权。电影本身即是对社会某种现象的思考与审判。

　　这部影片在之前获得了A类电影节最佳影片的提名，饰演女主的是云酽之前闻所未闻的一位演员，获得了那届最佳女主角的奖项。

　　结尾是AI因为萌生自我意识，企图诱引女孩与他“见面”而被销毁。而女孩也回归了现实世界，与他人相爱，做世人眼中不“荒谬”的正常人。

　　整部影片借女主角之手不停地思考“爱”，但最终也并未给出答案，因为女主角还是回归了“正常”。太过破碎的结局配合上悲怆的音乐，给霍池哭得不能自已，哭完了大半包抽纸巾。

　　云酽很能理解，很少有感性的人看宋见青的电影会不动容，在他的制作中总是能找到适合自己共情的缩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了最终和女孩在一起的那个师兄将近十分钟。

　　云酽有点想笑，只能抚着她的脊背：“我觉得女孩的心还是属于那个已经消失了的AI的。”

　　他没有用“没关系”“没必要”这种词汇来表达安慰，而是继续延伸电影剧情，他清楚自己和霍池都非常厌恶这种话，任何情绪都是值得被尊重的。

　　“是吧！”霍池丢掉纸巾，“我也觉得，她只是迫于世俗压力才不得不和那个男的在一起，好悲伤啊！”

　　云酽一面和她讨论电影中的细节，一面莫名其妙有点自豪。

　　——宋见青你真是好本事啊，能让中年女士沉浸在故事中不可自拔。

　　有很多人认为宋见青一定是个绝对理性的人，毫无浪漫因子，才会创作出那么多冷血无情让观众泪洒护城河的电影。

　　可是云酽很清楚，藏在他理性外表下的是与之旗鼓相当的感性成分，正因懂得挖掘、懂得运用浪漫，并且明白何时落下铡刀才会达到刻骨铭心的效果，方能诞生能让人久久无法忘怀，回味无穷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