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睁睁看着顾柏川脸上的绯红扩展到耳朵尖,好像是把晚霞抹到脸上,他往医院外头走了两步,突然定住脚步,转过身来,面无表情看着我。半晌,伸出一只食指指向我,蹦出一个字,丑。
我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僵了。
顾柏川反倒愉悦起来,他转回去继续走路:“那么丑,谁要和你一样。”
我听见阿鹏哥在我俩后头没忍住嗤笑出声,被我狠狠剜了一眼,黎正思在旁边全看到眼里,当即出声警告:“黎海生,注意礼貌!”
“没事。”阿鹏哥忙跟他摆手,“生生跟我熟,闹着玩的。”
我冲着黎正思吐了吐舌头,心想着,他这个时候又出来管我,好像阿鹏哥成了外人一样!明明黎正思自己才是和我最不熟的人,作为父亲,他参与我的生活还不如阿鹏哥多呢。
至少,平时出去玩都是阿鹏哥送我们,跟他黎正思又有什么关系?
在我住院期间,盛夏已经快要过去了,我看着日历上的日期,距离画红圈的9月1日越来越近,再次开学就会是初中生,我深知自由的时间将会越变越短,于是趁着陈敏不在,三天两头跑到顾柏川家里撒欢。
八月底的某一天,顾柏川提议说出去转一转。
我问他要去哪,他说不上来,让我决定。
我顿觉事情反常,心想着,顾柏川这人一向主意很大,怎么会突然提出来要去外面逛,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呢?于是我仔细盯着他的脸,要从他身上找出点不对劲来。
确实是让我发现了他眼底的黑眼圈,表情也比往常要深沉许多。
我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顾柏川摇头,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到底要不要出去?”
我点头说去,暗自猜测大概又是因为顾严的事情——现在,他爸再婚的事情已经成了顾柏川的雷区,虽然顾严每个月都会给他打一笔富富有余的生活费,但父子俩的沟通仍难以进行,经常一言不合就吵起来,而每次吵架结束,顾柏川的情绪都不高。
我猜想今天的情况应当也差不多,于是点头应了顾柏川的话。
我们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穿过城市的水泥森林,旁侧有正在修建的地铁站,也有吐露刺鼻尾气的公交车,有吵闹的学生,也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行道树上,蝉在夏末发出最后的鸣叫,顾柏川在前面骑车,我在他身后保持一个车身的距离,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理着圆寸的后脑,下方接着一段白皙的脖颈,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淌入他宽松的白色短袖里。
他骑得很快,风掀起他的衣摆,抖动的布料让我不禁想起2008年夏天仰望过的红旗——日子过得如此快,转眼许芸阿姨已经走了四年,我和顾柏川也已经不知不觉步入了青春期,他们大人将这段时期描述为一生中最灿烂的日子,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是灿烂的,为什么顾柏川脸上的笑容愈发少起来。
我喊了顾柏川的名字,让他靠路边停下车,提议道:“光这么骑没意思,不如我们玩个游戏,过会前面那个红绿灯变灯的时候,我们跟上第一个起步的人,看他要去哪里,我们就跟着走,怎么样?”
顾柏川挑了挑眉毛,没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我笑起来,飞快跨上单车,骑了出去,一边骑一边叫嚷,“顾柏川,你太慢啦!”
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车流像是开闸放出的水,我集中精力认准了那第一个起步的自行车,二八大杠,上头是一个穿着深蓝工装的胖男人。
“就是他了。”我嘀咕一句,飞快踩起踏板,单车一阵风似的驶出,顾柏川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随着那男人,一路向西去,街边的景色一直在变,从最开始的高楼大厦,变得后面越来越矮的房子,再到支起的吊车和盖了一半的新楼房……我们跟着那个胖男人往城市边缘骑去。
我抬头看到几根巨大的、正在冒烟的烟囱,下方是厂房大楼,它们在这座城市里如此特别,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灰色和铁锈一般的暗红。
正当我眺望两侧的风景时,忽然听到单车的链条发出异响,踩踏板的阻力变大,显然是出现了什么问题……该停车了。
我却不想就这么简单停下,坏笑着冲前面的胖男人大喊:“嘿,哥们儿!”
他离我不远,放慢速度扭头看我。
“你猜我们跟在你后头多久了?”
“操!”我听见他来了句国骂,“神经病啊!”说罢,那胖男人脚下生风踩着单车加速离去。
我靠边停车,放肆大笑起来,直到顾柏川拍在我的肩膀上。
“别笑了,顶着个小寸头跟劳改犯似的。”顾柏川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我回呛道:“别忘了你也是寸头,小劳改犯。”
顾柏川没理我,蹲下去替我看单车的链条,白衣黑短裤,我盯着他下蹲时露出的小腿肚看了很久,直到顾柏川疑惑地看过来,我这才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那工厂前头的地貌很是奇怪,像是河流,水又是少了些,牛蹄之涔裸露出砂石和荒草。远处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跟旁边那些破败的厂房保持同一种气质,我望向那几个高耸的烟囱,看其中最大的一根整吐着雾与烟尘,升入空中,和云彩混在一起令人难以辨识。
“这是条河吗?”我问,手指着前方。
顾柏川捣鼓了一会链条,无果,干脆跟我肩并肩席地而坐。
在我看来,顾柏川就好像是一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你问他什么样刁钻的问题都会有所回应,这会他对着工厂前头的岸滩思考片刻,道:“这应该是永定河吧。”
永定河,我早有耳闻,那是频繁出现于本地新闻的一条名河,他们说这是北京的母亲河,但我无法将它与眼前这样荒芜的河滩联系到一起。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永定河的砂石开采现象很严重,河道枯竭也很正常。”顾柏川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道车辙上,低叹道,“可惜了。”
*补充:这里的工厂原型是首钢工业园,根据我查到的资料,首钢应该是在2010年全面停产,但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去那边见到过烟囱冒烟,猜测可能是产业转型或者不是工业排烟(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文章里就当是半架空就好了,不用深究。另外,首钢工业园这位曾经的“钢铁巨人”现在已经转身成为冬奥场地和文化园,搭建得很好,永定河也已经全线通水,欢迎大家有空来北京去这里转转。
第19章 42-44
我不太明白他所说的“砂石开采”和这条河的枯竭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在北京城区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着实是令人惊讶又惋惜。
“工厂呢?”我望着远处那几座巨大却破败的建筑,又看向那攀上红砖楼的绿色植物,一种寂寥感突兀出现,我骤然觉得不适起来。
“要停了。”
“工人呢?”
“不知道。”顾柏川一只手撑在下巴上,“也许搬走了。”
不知怎的,我想起韩奈,想他说自己的父母也该是在哪个工厂里做工,又想起他付不起的篮球课,在某一个灵光乍现中,我仿佛明白顾柏川所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句话背后的种种。
可是,可是……
顾柏川看出我的情绪低落,用肩膀撞了撞我:“虽然现在看着不太好,但河流治理已经上了文件,等下次来的时候,这里肯定会大变样子。”
“文件?”我来了兴趣。
“……新闻。”顾柏川改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又替我掸了掸裤子,转过身去那意思是让我“礼尚往来”帮他掸灰。
我看着他包裹在宽松短裤下,隐约可见的臀部轮廓,目光发愣,有那么点下不去手。
不过,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忽然很用力拍在他的屁股上。
顾柏川往前一跳,涨红脸,怒道:“黎海生!没事找事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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