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恶意的话语,透过坚实的玻璃车窗飘进来。
现在轮到段殊皱起眉毛了。
他不想再听这个陌生人废话下去。
在其他人都没能预料到的时候,段殊重重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喂了毫无防备的八号车手一嘴沙子,然后扬长而去。
片刻寂静后,后方传来隐隐的骂声,很快被沙粒淹没。
齐宴惊讶地望向段殊。
甩掉了碍眼的陌生人之后,段殊重新调整速度,一本正经道:“你让我不用理他的。”
齐宴顿了顿,随即笑了起来:“嗯,很精彩的拐弯。”
从温佑斓那里知道的新闻报道,和从八号车手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都指向齐宴不愿主动提起的过去,段殊再一次被提示了这段往事,但他始终没有开口问齐宴。
他只是回想着刚才瞥见的八号车手吃了满嘴沙子的嫌恶表情,心情不自觉地便明朗起来,手指愉悦地敲击着皮质的方向盘把手。
接下来的行程和此前一样,还是枯燥的开车,勘路,做笔记。为了不打扰齐宴的思路,段殊甚至都不能跟他聊天,只能独自欣赏着沿路的风景。
而时间一长,那种眩晕感越来越重,齐宴终于忍耐不住,主动要求停车休息。
沙漠里的大风渐渐平息了,风沙静谧,齐宴打开车门透气,面色苍白地接过段殊递来的矿泉水瓶。
清凉的矿泉水淌过喉咙,他听见段殊随意的声音。
“八号还没有追上来,他正式比赛的时候也那么慢吗?”
齐宴慢慢平复着身体里涌上来的恶心感,同他闲聊:“应该比你慢。”
“我们是十二号,明天我找找机会,争取再甩他一脸沙子。”
段殊知道他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以减缓身体的不适感,所以他努力地搜刮着脑海,想要说一些轻松有趣的话,帮助他放松。
就像是姚笑笑之前经常为他做的事。
他喜欢听那些不算浓墨重彩的笑话,不知道齐宴会不会喜欢。
段殊对着沙丘发了一会儿呆,忽然灵光一现。
“你要听冷笑话吗?”
齐宴怔了怔,应道:“好。”
“一个总是不开心的人,自从有了一个新朋友之后,他就变得每天都会笑,你猜是为什么?”
听他说完,齐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因为他的朋友喜欢讲冷笑话?”
“不是。”段殊摇摇头。
“因为他的朋友很好笑?”
“不是。”
接连两次猜错,悬念营造成功,段殊看起来心情很好,扬起了眉毛。
齐宴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他的朋友叫姚笑笑。”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齐宴才反应过来这是个冷到极点的谐音梗,但还是被他蹩脚的冷笑话逗笑了,的确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他忍不住调侃道:“你是不是很少这样安慰人?”
段殊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我会努力练习的。”
至少齐宴看起来没有那么难受了,第一次说笑话的尝试很成功,他想。
齐宴放下了矿泉水瓶,看着他颇为认真的表情,总觉得他不像是一个会记录笑话的人,便鬼使神差道:“你是不是真的有个朋友叫姚笑笑?”
段殊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视线,语气格外轻松:“是啊。”
姚笑笑和巧克力一样,都是曾经他在难受时用来提醒自己要快乐的标记。
他现在不仅可以对别人谈论自己,还可以主动把那些负面的情绪变成不太好笑的冷笑话。
如果黎嘉年知道了,也许会开心地拥抱他。
齐宴没有再问,不适感彻底消退,他重新坐好,和段殊一起继续向前驶去,看着沙粒在车窗边缘舞蹈。
这天的勘路临近结束,太阳落山,在沙丘上漾开一阵极其耀眼的橙红色,引人流连。
段殊和齐宴不约而同地放下了勘路这件事,抬头望向这壮丽的奇观。
勘路车停下,他们同一时间下车,望向眼前沉落的夕阳,淡金的黄沙与橙红的太阳,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让人仿佛身处灿烂的岩浆。
在这极致的美丽面前,任何的赞美都是多余的。
良久,齐宴低声道:“抱歉,我不该瞒着你的。”
他主动提起了那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透明隔膜。
彼此渐渐熟悉之后,这是必须迈过的一道重要关卡。
“我以前当过一年车手,虽然参加了几次比赛,但时间不长。有些人知道我,有些人不知道,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我,而我一直都不是很想面对以前开赛车的事,所以就没有特意告诉你。”
在烂漫的夕阳里,段殊专注地聆听着。
“因为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一个业余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会去不同的俱乐部里玩,看别人开车,直到被那时刚刚成为车手的庄樾发现,邀请我试着跟他一起练习。”
听到这里,段殊才意识到齐宴没有主动告诉他的原因。
这个开端,与后来齐宴和“段殊”的相识一模一样。
庄樾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车手,立志要闯出一片天地。他邀请了那个看起来素质不错的齐宴来做自己的领航员,没想到几次训练之后,齐宴的天赋被教练发现了,两个人之间临时交换位置试了试,结果此后一直没有再换回来。
这是很常见的意难平故事,为自己的舞台精心挑选的配角,最终却压过了自己的光芒。
齐宴的天赋极佳,又相当努力,很快跑出了十分惊人的好成绩,那是庄樾几乎无法企及的成绩。齐宴一时间被外界称为天才车手,车厂和赞助商早早地找上了门。
几次大型比赛之后,声名鹊起的齐宴始终觉得不安,但问起庄樾的时候,对方又看起来很大度,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很好。
庄樾在私下里曾经偷偷练习过许多次,却始终没有跑过齐宴的成绩。如果他们俩之间真的交换位置,成绩只会一落千丈。
齐宴在讲述的时候微微垂着头,任夕阳没过微卷的发梢:“然后就到了……我中途退赛的那场比赛。”
那是一场饱受瞩目的国际比赛,齐宴是唯一被邀请参加的本国车手,身上寄托了许多人的期待。
齐宴承受住了这种巨大的压力,发挥一如往常,但庄樾没有。
所有人都盼着他们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一定会赢。在这种高压气氛里,庄樾开始心态失衡,他既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又控制不住心里那种被夺走了位置的不甘,在比赛过程中领航时屡屡出错,险些导致车祸,幸好齐宴及时地控制住了车子。
庄樾并不是故意的,但在愈发紧张的比赛氛围中,心态是最重要也最不可控的东西,他无可挽回地失控了。
在一个急刹车后,齐宴停了下来,他知道身边的领航员彻底分心了,也明白对方现在的心理状况会导致比赛无法再安全地进行持续下去。
所以他松开了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主动告知组委会,说他想要退赛。
作为国内唯一出赛的一组选手,这样不明不白的中途退出,令齐宴遭受了许多非议和攻击,至今仍有人耿耿于怀,譬如前面遇到的那个八号车手。
而齐宴任凭外界风言风语的揣测,始终没有对外说起那场险些发生的事故,也没有对任何人抱怨自己临时掉链子的搭档。
从此以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分道扬镳,齐宴失去了那个带他入门的领航员,也失去了那种信任别人的能力,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场,直到遇见段殊。
这是一个充满了叹息的故事。
听他说完之后,看着颜色越来越浓烈的夕阳,段殊先开口问他:“要不要跟我交换位置?”
比赛开始之后,不可以再换人,但车手和领航员之间仍能交换位置。
他的问题是真诚的,因为对段殊而言,无论是做车手还是领航员,都是一样的,他的赛车能力本就不属于自己,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挣扎和纠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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