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想看清。
吴医生的车开进小区时我正在抬头看月亮。
深蓝的夜幕上挂着一弯黄澄澄的、轮廓明晰的弯月。
我忽然觉得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模糊的。唯有月亮,月亮与它的光辉、与这天空、与世间所有仰头的凡人,都锋利而冰冷的永恒分割开。它如此坚决如此美丽,在这个深春的夜里漠然俯瞰一切卑微的爱恨离别。
吴医生匆匆忙忙下了车,他让我坐进车副驾。车里暖气开得很足,我穿得太少,早就冻得浑身冰冷。他从后座拿了毯子递给我,表情担忧:“冷不冷?”
我麻木的摇了摇头,没拒绝这份善意。他发动汽车,自然的说:“诊所已经关门了,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可以吗?”
我看着窗外没回答,他便不再多问。吴冕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他和曾经我信任的那个女医生很相似,温和坚定,询问的神情中不自觉带着一点悲悯。这种近乎怜爱的情绪不易察觉,也很难在其他人身上见到,或许是因为他们曾经太多次为患者感到过悲伤。
路灯的光在我脸上快速略过,在这个温暖狭小的空间里,我盖着柔软的毛毯,被迷茫和疲惫淹没。
“……我做错太多事了。”
吴医生的声音沉稳可靠,他语气带着安抚:“每个人都会犯错。包括你我。”
“可……我做错的太多、太多。”每吐出一个字都会抽走我一部分力气,但我仍然想说点什么,“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俊彦,如果你愿意告诉我,我会尽我的可能提供一些帮助。”他在红灯前停下,恳切而温柔的看着我,“背负着问题前行太辛苦了,我想帮你承担一些,好吗?”
我没说话。并不是故意不答,只是我觉得好累。说话也累,思考也累,呼吸好累,活着好累。要是能就这样一睡不醒,不要面对这一切就好了。
“只当做一次朋友间的闲聊。”吴医生大概是留意到我的疲倦,他轻声说,“我们说点轻松的,做个假设:如果重来一次,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没发生,俊彦你想怎么活?你想要用新的一生得到什么?”
我坐起身,强迫自己很认真、很认真的去想这个假设。
如果属于许俊彦的二十二年只是一场幻梦。
如果有全新的人生。
“我想……想要好多东西,说不清。”
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也很难坦然的说出答案。
我想逃离许家,想摆脱他们嫌恶的眼神,想光明磊落的长大,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想不被伤害,想不再满嘴谎言肮脏不堪到自我唾弃,想活着正常人的一生。
我一直性格安静,甚至到了孤僻的地步。曾经有个很喜欢我的小学老师,她见到别人课间都扎堆玩耍,只有我坐在班上默默看书,便问我是不是被欺负排挤了。我说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只喜欢独处。她摸着我的头说,没关系,有时候不必管别人的想法。
也是她告诉我,要做个诚实善良的人。我想做这样的人。
简单的原因是这样的人很好。深层的原因是我功利的心态,因为这样的人会受欢迎,因为他们会被人喜欢。
我希望自己深情、温柔、不计回报。但我没有做到,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多残忍,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还牵扯拖累着别人。因为想要报复,因为一时兴起,因为无法放手,他们一个又一个被我拉进痛苦的深渊。
我知道我错了,可一切都来不及。我想补救,却只做得越来越糟。这到底算是善良还是恶毒?或许是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够纯粹,我才会如此痛苦。
而被爱的渴望,即使在痛苦的泥沼中,仍然醒目的存在着。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最难以启齿的不过是……
我想被爱。
我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吴医生扶着方向盘,对我长时间的沉默毫无怨言。他耐心而轻柔的,像哄孩子似的说:“没关系,咱们慢慢的,一个一个列出来。我在听。”
我侧头看他,慢慢露出一个绝望的微笑。
在这个世界上,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阻止灵魂的坠落?
吴医生拿出钥匙打开门,侧身让我先进去。这间公寓地段很好,风格简洁干净,只不过沙发背上放着一些没收拾起来的外套。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我说:“家里没怎么打扫,见笑了。”
有人在身边陪伴劝慰,我已经平静很多。我坐在沙发上看看四周,有点惊讶:“是我冒然打扰……吴医生一个人住吗?”
他把衣服拿进衣帽间,又去厨房给我倒了热牛奶:“是啊,单身汉嘛。”
这在我意料之外。毕竟吴冕已经三十好几,工作出色长相不赖,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单身的样子。而且他身上可靠温和的气质,我总觉得是来自于幸福圆满的家庭。他在我对面坐下,解释道:“我离过一次婚,前妻带着女儿住。”
原来如此……我讪讪的说:“你女儿一定很可爱。”
“她很黏人,和我很亲。”吴医生流露出温柔的神情,他拿来一个相册,给我看照片,“每个月都要我陪她去游乐园。”
我点了点头,他女儿大概三四岁的样子,举着棉花糖甜滋滋的笑,小脸圆乎乎的很可爱。收回视线时我无意瞥到旁边另一张照片,里面的女孩瘦骨嶙峋双目无神,一眼看去像个骷髅,吓了我一跳。
“这是我的一个病人。”吴医生注意到我的讶然,他低声说,“已经去世了。”
“抱歉。”我垂下眼睛,“她为什么……会这么瘦?”
“……青春期厌食症。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走的时候才十七岁。”吴医生的声音很轻,“她一再和我说,以后要是我再遇到相似的病人,一定要把她的事情告诉他们,让他们认真治疗,别最后变成这样。那时候她只有三十几斤,请我给她拍照,就有了这张照片。”
我定睛再看才发现这张照片是拍立得拍的,照片里的人皮肤斑驳头发稀疏,完全看不出是个青春时期的女孩。可她还是带着淡笑,甚至对着镜头艰难的比了个V字。
面对这个渴望活着却已经逝去的生命,我不知要说些什么。吴医生体贴的拿走相册,把热牛奶杯递到我手里,他温声说:“任何问题只要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我们就该再努力一把,不是吗?也许过程很困难,但如果放弃,就再也没有愈合的可能了。”
“上次你说,有时候痛苦会占据你的一切。我想如果心是一个容器,我们是不是可以每一次都放出一些不好的情绪,再放进去一点好的东西?一开始很难全都说出来,那我们从最表层开始,一点点治愈你的伤口。”
吴冕伸出手覆上我的手背:“俊彦,你可以只说你面对的最简单的困扰,我们从最容易的问题开始解决。相信我,我会做最忠实的听众,好吗?”
“我……”
我闭了闭眼睛,滚热的温度顺着玻璃杯传到我掌心,最终抬起头和吴冕对视:
“……我和我的亲弟弟上床了。”
第81章
诧异的情绪在吴冕脸上只是一闪而过,我既然将这件事说出口其实已经无所谓他的看法,但他平静而客观的态度至少没让我觉得被冒犯。
我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他一直在国外,说实话我和他一开始不熟……莫名其妙的就上床了。可能因为我不觉得他是我弟弟吧,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是个道德感低下的人。”
吴冕顿了顿,缓声说:“韦斯特马克效应表明两个早年共同长大的儿童在成年后不会对彼此产生性吸引力;相应的,对于本来是亲人,但是没有共同的生活经历,他们仍然会有性吸引,心理学把这个叫做遗传性性吸引(genetic sexual attraction),简称GSA。”
“俊彦,这不是你的错,是因为你们相同的遗传基因。这种性吸引比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更强烈,你们关系越亲近效果近越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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