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4)
或许因为醒来后的孟南帆,总是显得特别沉默。就连方才的笑容,也没能让他找到熟悉的感觉。他猜想,是因为对眼前这人欠了天大的人情,而不自觉地多虑了。
这个从三岁开始就与自己竹马相伴的好友,同他一般地家世优渥,甚至可以称得上显赫,又难得地父母恩爱,家庭和睦。这一路以来,连算得上波折的事也数不出几件,是无论如何,也不至露出如此沉重、压抑到令人心疼的神色。
他在人群中总是闪闪发光,他的笑容和他的才华一样耀眼。
可如今却沉静得出奇。
路衡谦带着这股难以言明的探寻,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对面的好友。这人吃饭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连筷子偶尔触碰到餐具的声音都轻得惊人,脸上罕见的没有任何表情。大概得益于孟南帆五官的柔和,这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会让人觉出些许忧郁,而不是冷漠。
他所不知道的是,即使饭局里最孤僻的那个人,也仍然是身在局中的人。那种安静是被喧闹又温暖的烟火气所衬托出的。
而有一些人的安静,是彻彻底底的隔离,是绝不会有人可以探之一二的死寂。
就如同他从未放在眼中的薛枞,从很多年前起,他的世界,早已是真正的静阒无声。
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死寂沉闷。
活着不过是为了祭奠一个死人,用这条残喘的生命去凭吊一个故人。
很多年很多年,他都这样一个人生活过来,早就不奢求什么,遇到想要的,便躲得越远。
如此心思,生而幸福的人,是不必费神去理解的。
薛枞看着眼前之人深邃的眉眼,暖黄色的灯光落入他的瞳孔,仿佛冷凝的霜雪被夕阳余光所化开,宽松的家居服让他在这如梦一般的画卷里显得尤为真实。
这个画面,他记得就可以。薛枞所求本就不多,如今有这一时一刻,便很满足。
即使这片刻时光也是偷来的。
而薛枞所不知道的是,路衡谦冷眼瞧着这满桌无法入口的食物,脑中升起的诡异念头竟然是:和孟南帆待在一起,每天吃点清粥白菜,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这顿说不上成功的晚餐在两人无法同步的脑回路中结束了,薛枞的身体并没有完全康复,很早就回了房间。
他在睡梦中止不住地战栗,似乎有人扼紧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喃着什么。
倾倒的烛泪一滴一滴淌下来,烧灼着他的皮肤,仿若再一次置身火海的惊惧令他不断地挣扎,却又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似笑非笑的薄唇,扬起一个恶意又狠毒的笑容,像是淬了毒汁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炸开:“小枞。”
十分怜惜似的,他碰了碰薛枞锁骨间,还未结痂的一小块伤口,又忽然发狠地狠狠咬下,将它粗暴地撕扯开来。
薛枞感受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可他喉咙被扼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怔怔望着那人沾染了鲜血的双唇,它一开一合,又唤了一声:“小枞。”
这一声温柔至极。
只有薛枞能明白这个名字对他意味着什么,难以出声的他,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那人松了他的脖子,转瞬间却更加暴戾:“你闭嘴!”
长时间的折磨让薛枞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他好像又被丢进了浓烟滚滚的房间,氧气渐渐消失殆尽。
他的头脑一片昏沉,却仍然不住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在近乎窒息的时候,雾散云开一般,那个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准确来说,是一个近日来,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枞,”那个声音带着笑意,和止不住的担忧:“快醒过来。”
薛枞猛地惊醒,他睁开眼,目之所及,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就在这时,脑海里的声音竟然又蹦了出来:
“你好呀,小枞。”
第4章
压下心中惊诧,薛枞试探着,出声道:“孟南帆?”
回答他的是满室静默。
薛枞只能将一切归于将醒未醒的幻觉,毕竟还有更值得头疼的事——上班。
按理说孟南帆去不去工作室也没所谓,但路衡谦自作主张,觉得他一定在家闲不住,很早便让司机在门外候着。
车程不到10分钟,薛枞倒巴不得距离再远一点才好。他从未去过孟南帆工作的地方,推开车门,连腿往哪个方向迈都不清楚。还好孟南帆人气足够高,又是老板,离得很远就有一群人一拥而上,硬是簇拥着他一步一步找到了路。
可这短短几步也折腾得他够呛,光是“好点没好点没”“大家想死你了”就听了数10遍,七嘴八舌,从各个角度无孔不入,也偶尔夹杂着几句“那个薛什么,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莫名其妙得很,推你干嘛?八成是腿瘸了脑子也有病。”
可薛枞也不能捂着耳朵,只一概不理。
除了有笑话可看以外,他的身边从没围绕过这么多人。薛枞好像天生就有招人讨厌的本事,任谁见到他都是躲闪开来,还带着假惺惺的体贴,不愿让人一眼看穿。
他始终不明白假装热切的讨好有什么意思,毫无意义的玩笑又究竟何以值得发笑。
薛枞孑然一身的冷清永远融不进这满屋子的热闹。
而今,几十个人围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原来这就是孟南帆的生活。被人喜欢,被人关心,被人挂念,是这种感觉。
可这不是薛枞,这是人人都喜欢的孟南帆。是对隐匿在黑暗里的薛枞都愿意伸出手来的那个人。
交谈的声音渐渐小了,或许他们终于察觉出孟南帆今日的不同,又回到薛枞所熟悉的那种安静中去。
他找到自己的办公室,将门带上,将探寻的目光挡在门外,自己却一筹莫展。
孟南帆是画家,他可不是,难道今天就在这里躲一天?接下来呢?躲一周?一个月?一年?
他单手支着下巴,有些无可奈何。
“怎么?不会画?”
蓦地,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从而耳边传来。
薛枞像是被吓了一跳,背脊都下意识绷紧了一些。
又是一声轻笑。
薛枞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保持着凝固的坐姿,话到嘴边,都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孟、南、帆。”
那人又不理睬他了。
“你给我出来!”薛枞被他耍了这两次,多少有些恼怒,“究竟怎么回事。”
那人像是察觉不到他的怒气,反倒很愉悦似的:“脾气见长呀。”
薛枞又四处看了看:“你人在哪里?”
“你说呢?”孟南帆比他还委屈似的,“我要是能出来,也不必这样和你讲话。”
薛枞这才确定,孟南帆竟然真的和他在同一具躯体里。若要深究,却是薛枞鸠占鹊巢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心虚使他的声音弱了一些,“我怎么才能回去?”
在别人身体里醒来这么荒谬的事,早已让他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如今终于有人可以谈谈,他也不免松懈一些。
“谁知道呢?”对方却反而是相当无所谓的语气。
薛枞面对这个说话毫无章法的人,也无计可施,“这可是‘你的’身体”,他着重强调了归属权,“你不想把我赶出去?”
“当然不要,”孟南帆十分无辜,“有一个可爱的小弟弟在我身体里,多有趣,求之不得。”
薛枞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如果我抢了你的身体,你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孟南帆仍然坦然,“说不定我可以就去你身体里了。”
“你——”
薛枞不明白寻常人要怎么才能和古怪的孟南帆对话超过十句以上。
“正好我很无聊,”孟南帆把声音压低一些,装出昏昏欲睡的模糊语调,“而且最近也想休个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