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红(59)
突然啪地一响,什么东西打在后背上,匡正回过头,是一袋绿豆饼,前头大红的楼梯上站着个人,一双流波的美目,此时怒火中烧:“手给我松开!”
匡正一下就认出来,是那个姓段的小子,男扮女装的应笑侬。
应笑侬走到跟前,也认出他了,打横插进他的和宝绽之间:“干什么你!”他使劲儿推了匡正一把,“竟然找到这儿来了,还想打我身边人的主意!”
他气势汹汹,但匡正感觉得出来,他在害怕,是那种很宝贝的东西受到了威胁的害怕,“离如意洲远点儿!”应笑侬咬牙切齿,“你这种投行打工的小催帮儿,我一个电话就让你身败名裂!”
时阔亭听到声音也从屋里出来,见着这局面,不论对错,先站到应笑侬那边,拦着匡正问:“怎么了?”
“哥?”宝绽隔着两个大男人和匡正对望,“你和小侬认识?”
“是你我——我们认识,”匡正自己都不敢相信,深吸了一口气,什么应笑侬、时阔亭,全不在他眼里,“我是那个送你去医院的人,你还记得吗?”
第49章
这几年宝绽就去过一次医院,两三个月前给人摔吊毛那次,活活累的,但谁送的他、怎么去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时阔亭有印象,那是个穿西装、挺帅的男人:“是你啊,”拦着匡正的手放下,他态度立马变了,“我说看你挺眼熟……”
“时阔亭!”应笑侬冲他瞪眼睛,“熟什么熟,你跟他套个鬼近乎!这种时候你给我分清敌我!”
“不是,”时阔亭往匡正那边站了站,“当时宝绽都休克了,他二话没说背上就往医院送,咱得谢谢人家……”
“谢什么谢!”应笑侬生怕他被匡正的金玉其外骗了,“你以为他是好人?钱堆儿里打滚的能有什么好人!”他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打我的主意,他能管宝绽?”
这话一出,在场的全愣了。
时阔亭有点不敢问:“打你……什么主意?”
匡正满脸黑线:“你们别乱说话啊……”
宝绽茫然地眨了眨眼:“小侬?”
连陈柔恩那屋的门都嘎吱一声,开了一条小缝。
应笑侬这话有歧义,他想说的是匡正替他爸来做说客,没安好心:“你们他妈……想哪儿去了!一个个思想这么肮脏……”
这时宝绽的手机响,掏出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喂?”
他嫌这边吵,去旁边接电话,时阔亭和应笑侬嘴炮个没完,只有匡正注意着宝绽的动静,听他挺勉强地叫了一声:“……姐。”
哪儿冒出来一个姐,匡正回过头,见宝绽为难地抿着嘴唇:“……晚上不太方便吧,明天白天不行吗?”
“看哪儿呢你!”应笑侬不让他瞅宝绽,好像瞅一眼就给瞅坏了似的,“憋什么坏水儿你冲我来……”
匡正“嘘”了他一声,给时阔亭使眼色,让他注意宝绽的电话,应笑侬也静下来,三个人暂时休战一起听宝绽的墙角:“……姐,我们是个小剧团,出名什么的没想过……啊?去你家啊……哦……”
电话挂了,宝绽回过头,见那仨人像一窝刚出洞的土拨鼠,齐刷刷盯着他:“干嘛?”
“谁的电话?”匡正问。
“前两天发传单认识的一个大姐,”宝绽收起手机,“人挺好的,帮我把传单放在咖啡店前台,全发了。”
匡正拿眼瞟着时阔亭,那意思是你认识吗,时阔亭摇头。
“她找你什么事儿?”应笑侬问。
“她是做娱乐公司的,说想包装咱们团,让我晚上去一趟。”
“这种事儿干嘛不白天说。”应笑侬翻眼睛。
“说是白天上班挺忙的,晚上特地给我空出来的时间。”
匡正和应笑侬对视一眼,统一战线迅速形成:“咱俩怎么回事,你跟宝绽说清楚。”接着,他朝时阔亭歪个头,让他跟他出去。
匡正比他们大几岁,人也压场,说话很好使,应笑侬挑个眉表示知道了,时阔亭立刻跟他下楼。
到楼外,匡正点上烟,递一只给时阔亭:“那女的没安好心。”
时阔亭好些年没碰烟了,匡正这烟劲儿又大,抽得他脑袋疼:“不至于吧,万一是真想提携我们呢?”
这帮唱戏的太单纯了,匡正吸一口烟,“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她给这点甜头,就是想引宝绽上钩。”
时阔亭觉得他说得太邪乎,像狗血电视剧:“不能吧,再说宝绽一男的,那女的能把他怎么着。”
“大半夜让他上家里,”匡正眯细了眼睛,“你觉得是想把他怎么着?”
时阔亭瞠目结舌,他只听说过有钱大老板骗不懂事的小姑娘,还没听说过四十来岁女的出来骗小伙儿。
“你们这个地段,”匡正指着眼前这片街面,“前头是萃熙华都,后头是高奢街,往西五百米是全市最大的富豪社区,往东半个小时车程是使馆区,金融街离这儿也不远,在这种地方立牌子,不多长个心眼你们还想待?”
时阔亭从没想过这些,整个人懵了。
“再说你们团这几个人,”匡正弹了弹烟灰,“身材长相不说了,个顶个的漂亮,岁数还都不大,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你跟我说这些,”时阔亭吞一口唾沫,“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匡正缓缓吐一口烟,“就是让你平时多给宝绽透透,第一,那个什么姐别搭理,第二,团里这些人看紧了,你们唱你们的戏,机会和钱别看得太重,看重了,早晚有窟窿等着。”
时阔亭凝重地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对:“这些话,你怎么不自己跟宝绽说?”
“我不是你们团里的人,指手画脚的不好,”匡正把烟掐灭,在职场这些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掂得很明白,“你和宝绽十几年师兄弟,你说话……”
他稍顿,时阔亭等着。
“肯定比我有分量。”
时阔亭笑了,这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匡正随着他笑,如意洲这一伙人,除了应笑侬,没一个玩得过他的,两句话就让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时阔亭和他一般高,挨过来,指着匡正的西装领子,由衷地说:“你这身行头,是真漂亮!”
“谢了。”匡正把烟蒂收进随身携带的小烟灰缸,揣回兜里,搭着他的膀子,哥俩儿并肩上楼。
宝绽站在楼梯口,从栏杆旋转的缝隙间往下望,匡正一抬头看见他,一片炫目的大红中珍珠似的一点白,居高临下,差点把他看迷了。
两对有缘的眼睛,你望着我,我也望着你,像有千言万语。匡正的心咚咚跳,他也不知道自己跳什么,好像高中时第一次约喜欢的女孩子出来,迫不及待,又希望这一刻能无限延长。
到二楼,匡正直奔宝绽,宝绽却一低头擦过他,找时阔亭去了:“师哥,拿上琴,走一出《逍遥津》。”
被闪了一下,匡正连忙转身,见宝绽临下楼瞥了他一眼,转瞬的一眼,他却看出了一种欲拒还迎,一抹欲说还休,鬼使神差的,追着屁股跟下去。
到一楼的戏台子,宝绽一身便装站在台中央,时阔亭一把马扎坐在下首,胡琴走起,一段二黄导板,宝绽起范儿开嗓:“父子们在宫苑伤心落泪,”回龙一转,“想起了朝中事好不伤悲!”
空阔的观众席,只有匡正一个人,台上的人没化妆也没穿戴,可举手投足俨然已不是宝绽,一束昏暗的光打下来,一把玻璃嗓,一双含情目,一悲一叹,一嗔一怒,都叫匡正移不开眼睛。
这就是京剧,中国这片大地上兴盛了二百年的瑰丽艺术,它经历过巍巍盛世,也饱尝了战乱艰辛,如今喑哑无声,像一个日渐沧桑的老人,在眼前这方小小的舞台上发出最后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