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40)
宋斯年却不急,冷汗把后脖颈那一块的头发打得湿透了,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他靠着金属质的椅背借了借力,轻声道:“我想把衣服穿好,袖子……”
合情合理的要求,他确实冷,敞开的衣领下短袖单薄,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模样也惹人心疼。
他没说完,沈晗却也听懂了,闻言安抚似的朝他笑了一下,伸手半圈半搂着将人扶起来,让他贴着自己的腰腹借力,一边替他拉起外套,给小孩子穿衣服似的,将衣袖套上胳膊。
“嗯,穿好,”说话也像是哄孩子,“穿好了咱们就去看大夫,好不好,宝贝儿?”
事后沈晗想起这茬来,也依然不确定自己当时究竟只是随口一说,还是长久克制着不敢去碰的称呼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其实落到话尾,这么轻又这么含糊的几个字,如果宋斯年没有听到,大概他自己都不会在意。
但宋斯年听见了——他怀里的小少年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问他,你叫我什么。
脸色惨白,眼眶却是红的,嘴唇上留着牙印,是他自己咬出的血印子,黑色兜帽随着突然的动作滑落下去,黑发也乱七八糟,只有那双眼睛这么直直看着他,不狼狈也不潦草。
他一怔,才回想起自己先前说了什么——无言以对,只能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先去看医生,都挂了号了,再耽误时间也不好……”
宋斯年却抓着他的衣摆,不耐烦似的皱了皱眉:声音已经发虚了,却还是清醒又执拗:“我不痛,几分钟也不耽误——你再说一遍,刚才叫了我什么?”
那就像是他守了一夜的烽火台,已经习惯漫漫无边的黑,却突然在他长久守望的遥远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星火光。
之后炬火盘山而上也好,战争一息打响也罢,他都姑且置之脑后,眼里只剩下那一星的火,想看个究竟,要问个分明。
沈晗是个会惯着他的人,不爱较真,也不介意吃亏,三两句就能把事儿哄得翻了篇——但真到了这个话题,窗户纸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不信这个人还能嘻嘻哈哈地哄过去。
就凭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意,传出烽火的人,同样会吊起心神。
果不其然,这一次沈晗听了他的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低着头同他对视——他今天没有把头发抓上去,刘海长了天生有点儿卷,垂下来的模样乍一看很乖,现在却挡住了本该落到眉眼间的光,于是宋斯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收敛了笑意,嘴角沉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其实快要坐不住了,不是因为疼,疼还能忍,是腰腹部疼的时候身体想要蜷缩起来的那种本能,还有发冷发软的手脚和过速的心跳。
但他还是固执地撑着椅子,抬着头,等沈晗的回答。
他就是想听,就是要逼沈晗说——叫他什么,心里到底有没有他,是不是只有他。
但他还是忘了,沈晗这个人,执拗起来比他还犟,直白起来比他还大胆。
下一秒这个人矮下身,拉起他的兜帽,趁着兜帽挡住脸的机会低头凑近,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精准又迅速,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叫你宝贝儿,”他听见沈晗在极近的距离里压低声音,对他说,“现在能去看病了吗。”
之后沈晗当着来往众人的面一把捞起他,不容置疑地,甚至有些出格地把他一路抱进了科室。
胃病急不得。大夫给他开了药,更多的却还是絮絮叮嘱他平时好生吃饭,忌辛辣忌生冷,少食多餐,注意情绪,又说让他慢慢地吃点儿热食,不要受凉……老生常谈的话,宋斯年一盖没听进去,心里想的还是几分钟前沈晗对他干的事。
最后还是开了一针,挂四十分钟的水,正好外卖到了,沈晗把他安置在输液厅角落的位置,又替他拿来外卖——清汤的面,一只纸杯充当碗,热腾腾的正适合慢慢吃。
“现在多吃点儿,”沈晗一边替他盛汤一边说,“吃完可能就不能吃了,大夫说明早来做胃镜,得空腹六个小时……你这个胃啊,是得彻底检查检查,以后好好养着。”
宋斯年早就饿得没什么感觉了,吃了止疼片缓过来不少,现在只觉得身上的冷汗干了,黏黏腻腻地不太舒服,敷衍地点了点头,接过纸杯吃面,也不看他。
沈晗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继续念叨他:“以前看你一天三顿面包牛奶的就觉得不对劲,还怕你吃坏了胃,原来早就吃出毛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聒噪的时候多,却很少有这么温情脉脉的聒噪,倒像是在转移话题,把先前那些荒诞的举动揭过去。
但宋斯年憋着一口气,有哪里会让他如愿。
“沈晗,”宋斯年把吃空的纸杯递回给他,放下筷子,眼底藏着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笑意,被睫毛敛得严严实实——低声问他,“现在怎么不叫我宝贝儿了?”
第36章 不宣
“现在怎么不叫我宝贝儿了?”
输液大厅里人很多,他们这个角落也并不安静,宋斯年背后的位置是一对母子,孩子哭得天昏地暗渐渐没了力气,母亲无可奈何的抱怨又响起来——众生劳碌,没有旁的什么人在意他们。
沈晗替他盛汤的手顿了顿,又没事儿人似的继续了。面汤清透,冒着腾腾的热气,被他撇得看不见一星油花儿,盛满了那只小纸杯便又递到宋斯年手边,哄小孩儿似的哄他再吃一点。
宋斯年却不领情,懒懒地倚在座位里,兜帽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却掩不住刀似的咄咄逼人的视线。
碰到纸杯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细而白的手指蜷进宽大衣袖里,像是把最后一点脆弱柔软的东西都藏好了,披起黑色的游刃有余的外壳来,同沈晗对峙。
沈晗拿他没办法,握着纸杯的手只好收回来,憋着口气似的,自己喝了一口面里的汤——宋斯年没吃晚饭,他也陪着饿肚子折腾到现在,撇开别的不说,只看生理需求,他确实有点儿饿了。
“还疼吗,”他有意晾了小孩儿几秒,才放下纸杯答非所问,“不想吃就喂你吃药了,嗯?”
疼还是疼的,不过没那么汹涌了,沈晗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一只热水袋,捂着肚子暖暖和和的便缓过来不少,手脚也没有先前冰凉发软的感觉了。
宋斯年思索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闹脾气归闹脾气,他还是不想让沈晗白担心:“还行,还有点儿饿……”
“饿还不肯吃,跟我闹呢,”沈晗伸手掐了一下他的下巴,拿他没办法似的左右晃晃,失笑道,“宝贝儿——满意了吗,满意了就乖乖吃饭。”
他这么坦然,反倒有点儿出乎宋斯年的意料了,就像场他以为一触即发的战争,双方列阵在前,战鼓都擂起来了,对面的将军却突然笑出声来,拍了拍手鸣金收兵,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一场演戏,一个玩笑,没有厮杀没有角逐,什么都顺着他的心思来。
但这明明不是一个玩笑。
“不满意……”宋斯年嘟哝了一句,却还是乖乖伸了手,汤面已经放得不那么烫了,现在吃正好——可他的耳根是烫的,因为沈晗自然而然的语气,因为沈晗嘴里的那句“宝贝儿”。
沈晗没听清,只当他又闹脾气,心里想着病人为大,就差连唱带跳地哄宋斯年吃饭了。
“不满意怎么办?”他在宋斯年面前半蹲下来,撑着下巴逗他,“那我多叫两声,叫到你满意了好不好,宝贝儿?”
明明是最吊儿郎当的,甚至有些油腻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认真和郑重,青年嗓音低沉,藏着暌违乍现的温柔,又纵容——真像是宠着心尖儿上的恋人。
他明着把这话当调侃的时候,宋斯年还能赌气调侃回去,但偏偏这人说得那么温柔,平常要仰望的人现在蹲下身来,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一副“你说什么我都惯着你”的模样,他又无言以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