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星系的情歌(15)
“我说过很多次,不要用接吻来叫醒我。Eliminate。”周冷静又无情地说,“你这个白痴,你应该知道,我这个终端的原型是个毁灭机器人。”
“我以为你会喜欢,那是一个浪漫叫醒方式,你知道小美人鱼和睡美人的故事吗?”
“小美人鱼上有接吻叫醒的剧情?只有人鱼捅了王子一刀的剧情。你是个笨蛋,大卫。你和人、以及其他人工智能的相处的技能就像一棵真正的树。”周说,他转向查理和安,“伙计们,今天我们吃小鸡炖蘑菇。”他扬了扬手上的蘑菇来表达他的权威和毁灭属性。
随后,他就回厨房去了。
查理朝大卫露出笑容:“你这是自找的,大卫医生。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和同事好好相处?”
大卫看看脚下缺了一块的蘑菇地:“周好像只把我当个盆栽,不,是把我当菌菇包。”他露出了有点儿忧伤的表情,然后很快将它变成一个憨厚的笑容,“不过有菌丝和合适的湿度,蘑菇长起来很快,反正不吃掉也会烂掉的。”说完他就又开心了起来。
安感到这个飞船上大家相处的模式很特别。
“大卫,我们还是会去探索那个星系,但跳跃操作由安来进行。待在你的终端里,种种蘑菇,到了目的地再切入飞船数据库进行星球分析,我不想你又被强制关机一次。如果那样,你就又会偷吻周一下,然后他会继续拔你的蘑菇,之后我们三天都得吃小鸡炖蘑菇了。”
“他不会把我的蘑菇都拔光,他会留一个小的陪陪我。”
“你大可以试试看他的脾气和因为你而减少到负值的耐心。该启程了,我们的动力已经足够脱离这个星球了。”
安在驾驶员的位置上坐下,查理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
安把手放在控制面板上,用手指感受面板的温度和触感。这感觉太似曾相识了,他曾无数次地驾驶军舰离港,曾经他的身边有5个辅助领航员。
现在,他又一次回到了宇宙中,他的身边坐着查理,他驾驶这台小型飞船,进行非官方指定点的空间跳跃。
脱离星球引力的时间非常短,很快,遥远问候号进入太空。
屏幕上开始显示引力数值。
过了这么多年,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训练和飞行后,安发现他从数据中计算出引力场简直易如反掌。他看着面前跳动的多方数据,进入思维高度集中的状态。
他开始在思维栈中写入讯息,在头脑中完成函数调用的过程。
他接受的军方训练是把人脑直接当成计算机。实际上,抛弃人脑的思维方式是一种愚蠢的选择。早期计算机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形式进行存储,是因为硬件上有极大的局限。然而,一旦把这种愚蠢的方法发挥到极致,便成为一般人不可企及的力量。
军方将领航员们扔入思维边缘,让他们在那儿进行无数次令人崩溃的存储和计算,直到他们开始理解光凭思维迷宫远远不够,你需要将人脑的极限释放出来,打破成规,把人脑彻底变成一台计算机。有些人在训练中会遭遇堆栈溢出,这玩意儿就像是走路崴到脚,很容易便成为习惯性的错误,它很危险,会让所有之前的训练都崩溃。安从那些训练里幸运地坚持了下来,他没有使用任何强化设备便有了这样的大脑,他是个出色的领航员,不用害怕思维金属干扰仪对他的影响。
安将数据写入大脑,他盯着屏幕,在头脑中模拟引力场。
模拟图像太清晰了,就像刻在他的眼球上,他一只手推动查理刻意安装的复古摇杆,另一只手输入角度、动力值等数据。
遥远问候号像模拟器里一个精确的点,按照安头脑中设定好的路线前进。
引力场在这个过程中像水流一样发生巨大的变化,安的空间跳跃非常果断、迅速,他不断修正路线,在头脑中计算出各种可能性。
他知道自己是最类似于人工智能的一种人,而军方需要他这样的战士。在更早更早之前,这套开发潜能的军方训练系统出现之前,领航员被植入神经毒素,变成毫无感情的机器。这是他所在的星区不光彩的过去,好在它早已成为历史。
安进行了多次空间跳跃,遥远问候号最终来到了环形力场最中间的星系的边缘地区。和太阳系一样,这个星系里98%的质量集中在恒星上,恒星与行星在空间上仅占星系的一小部分,星系边缘是奥尔特云那样广阔的小质量地带。
他们正逐渐深入这个星系,还有1000多秒,他们就将到达这个星系的几大行星地带。
“第五次跳跃结束,进入无特殊流动引力地带。1030秒后,达到星系中心。”安说,他已经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中缓和过来。
每次这样计算都会消耗他极大的体力,有时他会因此头痛,呕吐。头痛令他紧张,他害怕自己不能下足够正确的判断。然而遥远问候号上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他无需做决定,无需去战斗,如果他觉得不舒服,他可以休息,查理会为他做晚餐,拥抱他。
别忘了,还有周的小鸡炖蘑菇。
安笑了起来。
查理正凝视着安,他问他:“有人告诉过你,你进行计算时很英俊吗?”他解下安全带,走到安的身后,把手放在安的肩膀上。
“以往只要我进行跳跃计算,就说明情况很危险。”安把手搭在查理的手背上。
“崭新的,”查理说,他看向外部没有经过视觉加强的太空,“崭新的星系和生活。漫长时间和空间告别一切,留下了你,而我穿过数十万年,穿过整个银河系,在酒都的酒吧里遇到了你。而在更多的地方,我们也会相逢。”
安听到一首音乐在舰桥里响起,他们离开桃乐丝星系时他也曾听过它,它很悠扬,很舒缓,也很有力,在当时,它缓解了他心中的紧张和恐惧。
“这是什么曲子?”安问。
“Star Trek的Enterprising Young Men。”查理回答,“新的探索开始之前,舰桥里要播放它,这是遥远问候号的传统,会带来足够的好运。这首曲子来自地球文明时期的一部电影,它属于ST的一整个系列。很多地方都出现过这个旋律,我最喜欢这首的编曲。”
安看向窗外的彗星、小行星、更为广阔和深邃的黑暗。飞船现在由大卫接手,它在大卫的控制下躲避着那些障碍物,向星系中心前进。安想起他小时候仰望星空的感觉,想起他第一次驾驶军舰从太空港里起航,想起他遭遇的一切身体和心灵的创伤。
此刻,伤痛和希望一样剧烈。
他握紧查理的手,仿佛这能给他带去足够的力量。
渺小的遥远问候号在类奥尔特云区穿梭,这儿到处是危险,到处是秘密,到处是可能性。
安突然意识到,无论遇到怎样的挫折、灾难,他都属于这片星空。
他的命运永远与群星同在。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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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对这颗星球期盼已久,如今他正一步一步地接近它。
他看向遥远问候号舷窗外的太空。未经视觉加强的屏幕上,那儿是一片浓郁的黑色,它显得寂静、单调、毫无生机,而查理是如此地爱它。
这感觉就像走在冬季地球上某个中高纬度的树林中,身边寂静无声。他蹲下来,拨开树皮,发现了那些在秋末就把身体完全排空,以对抗零下十几度的低温而不被冻僵的蠕虫——春天一到它们就会恢复活动。他又用铁锹挖掘泥土,意外地发现,树木最上层的根系比他所想象得要更浅,但它比他想象的更为广阔……
然而,如果不蹲下来探索,这只是片普通的、寂静无声的、毫无生命的森林。
唯有探索和观察能够让你认识更多的世界,但却永远不会是整个世界。
查理在航行和探索中见过不同的种族,他们中很大一部分对人类不屑一顾。空间上的差距和思维上的差距都太大了,一些对人类来说有用的物质对他们来说是代谢垃圾。他们有的长着外骨骼,类似地球时期的某些昆虫,不使用减速器,就算你懂得当地语言,也永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有的是纯粹的思维生物,没有任何实体。查理曾误入过那片思维巨网,他们接收了他的思维,把他融到巨网中,那感觉是他的视觉遍及整个星系,他因心灵的强烈震撼而落泪,但他并不紧张,在人类的网络上他尝试过同样的事,只要你搞到权限,你的一秒可以无限拉长,你的眼睛遍布各处,你在同一时刻知道所有的事。而在那张星系巨网中,查理看到了整个尼安德特星系,他看到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尘埃,每一颗氢原子,他感受到星系里已有生命的星球的每一缕风、每一片绿叶、每一个气孔的呼吸。
他拥有星系的眼睛、星系的耳朵、他是星系心脏的一个小小组成部分。
他们最终温柔得放开他——渺小的、因感动而流泪的人类。
宇宙地图总有很多张,那得看你从什么角度去描绘它。
在人类的网络中,有个探索者组织,那儿有一张宇宙地图,探索者可以往上面添加信息。
这张地图是无数年以来,由无数个像查理这样的人所绘制的,但探索者们保留和加密了一些信息,一些可能会引发掠夺和战争的信息。贪恋像是动物本性,文明至今无法将它清除。查理憎恨战争,这也是他将最喜欢的香草取名为“青河”的原因,也是他爱称自己为“行商”的原因。这两个词是早期科幻小说中的一个贸易种族、一个星际贸易职业,他情愿相信这个宇宙的真相是贸易,以交换来达成一种利益上的平衡。
查理每次开启一场探索旅行之前,都会在网络中搜寻大量的讯息。他不是个太强壮的小伙子,但在网络中他拥有足够的力量,他了解节点、了解如何更好地调用数据、伪装自己,他可以在瞬间改变一大片区域的面貌以迷惑敌人,他甚至侵入过军方数据库,获取他们存封的资料。他犯过错误,偷过数据,但自始自终他以一种老派的道德观来要求自己。他不希望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他希望贸易和探索是人类文明甚至整个宇宙的中心。
他和大卫的相遇非常有趣,他们势均力敌,在数据库里追逐,试图压制对方。大卫称查理是他一百个地球年里遇到的最强的竞争对手,最开始他以为查理也是个人工智能。他们不打不相识地成为了朋友、航行伙伴。后来周加入进来。再后来,遥远问候号上迎来了安·伊利斯。
每个探索者本身就是一张复杂的地图,他们每个人都是。查理在寻找自己的配对者,更在寻找船员。如今,遥远问候号拥有一个全银河系最好的厨子,一个对数据库了若指掌的半人工智能半人类,一个直接进行跳跃计算的军方领航员,一个充满航行热情的纯种毒液——查理不知道还有什么航行能够难倒他。
他听过太多第一次宇宙大航海时代的故事,他也听过更古老的、地球上的航行故事。古老的人类尚且知道探索未知之地,而如今的安逸却让很多人忘记如何凝视和观察这片森林。
而它就在这儿,它岩层的皮肤、脉络,它天上飞的禽鸟,地下跑动的走兽,它扎根于各处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