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海胸中酸涩,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只有不断重复“不要睡”的份儿。
恰恰相反,季明月来了精神,回光返照般喃喃:“海哥你还能活一万天,三万天……我有个小小的愿望。”
连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变成浅色的轮廓:“你说。”
季明月牵起连海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哪怕只有一天。”
季明月太瘦了,手心贴住胸口,迅疾的心跳沿掌心一路狂奔。
“你傻不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眼眶,连海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嘴上却还是训斥,“给我挡刀,好厉害,好有勇气啊,当自己铁打的?”
泪珠跌落至季明月的颧骨,看上去好似他流泪一般。
“海哥你不也老说我胆儿肥吗?”季明月戏谑地笑,又摇了下头,吃力却坚决,“如果还有下次,下下次,我还是会挡在你前面。”
“每一次,我都会这么做。”
泪珠顺着流下,沿季明月的脖颈锁骨直直滑到胸口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上,停住,汪出一片水晶。
月牙儿落在眼中,像一块被打磨多年的玉,轮廓逐渐清晰,里面封印着的回忆时间虽久,却依旧鲜活。
此时彼时无缝重合,百年前的回忆瞬间延烧。
——孽海畔漫天红,眉目俊秀的青年笑着把他紧紧箍在怀里,躲避如箭矢般砸来的血雨,隔绝身后的追杀。
“我送你返回阳间。”青年带他涉入孽海中央。
漩涡流就在眼前无声凝聚涌动,跳进去,就能重返阳间。
连海不愿意,格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办?”
身后脚步声靠近,已有阴司的亡魂下了水。青年依旧笑着,仰头看他,瞳仁里映出连海那张焦急的脸:“不用管我,先上去,我结果了他们,就去找你。”
他的瞳仁是翡翠色,近乎澄澈的绿,不沾染一丝尘世的污浊,好看极了。
“你说什么胡话?”连海拽他,将青年的僧袍领口拽松,“要走我们一起走。”
青年摘下颈边挂着的平安符,塞到连海手中:“上去后,以此为信物。”
平安符的丝绸已被水打湿,攥在手心冰凉,连海掠过不好的预感,用力摇头。
身边忽而一阵风,连海见一名亡魂拿着枪快步追了上来,他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巨大的枪鸣,和一声微弱的闷哼,他被青年一把按进水中。
连海想说“我也有枪”,无奈连续呛了几口水,四个字生生憋回肚子里。他脑袋好容易浮上海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狂风暴雨海水倒灌,滔天的血红色蔓在眼前。
他只能瞥到僧袍下,那抹月牙一样的浅痕。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犯第二次,同样的缘分他更不想错过第二回。什么“记住自己哪怕一天”?笑话,他偏偏要与愿望对着干,他要和小季长相厮守一万天,三万天,要一辈子。
连海突然像暴怒野兽一样起身,不断用手腕最脆弱的地方撞击着、摩擦着铁笼栏杆,一下一下,声音凿在四壁,击出回声。
他试图用这种方法换得鲜血——有他的血,小季就能活。
“海哥,”季明月意识已经模糊,声音渐弱,语气却是轻松的,“再见啦。”
世界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他明白的。
“不准睡,你听到没有,不能睡!”连海心头骤空,又觉得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大吼,“季明月!”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了他眼前。
一只枯黄细瘦的手,扭曲得好似鬼魅。
手上新旧伤痕交叠,露出粉色的肉芽,还有几处破皮流了血,其中尤以手腕出的一道粗长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连海盯着那双手,感觉很熟悉。
“你是,”连海眯眼,“七叔家的……”
疯婆姨“马兰花”!
女人食指伸到唇边嘘了声,递给连海一根细铁丝和一团卫生纸,接着又指了指铁笼外的锁。
见连海接过东西,女人展颜,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储藏间。
连海恍然——她在帮他们!
“大恩不言谢。”他还是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了句。
虽然疑惑,但保小季的命要紧,连海三下五除二用铁丝开了锁,将圣水宝贝一样抓在手中。
……
季明月喝了圣水后很快醒转,除了手脚依旧有些麻之外,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那个,”大难不死,季明月却没有很兴奋,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刚才的真情流露,被自己尬得头皮发麻,揉揉手又搓搓脸,“海哥,你的耳朵……没事吧?能听到吗?”
连海也将衬衫领口理好:“?”
季明月四肢不知道该怎么放,更不敢看连海的眼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脱口而出:“你最好有事。”
“……”连海这下确认季明月是真的没事了,忍不住和他打嘴仗,“有事的不是我,是步安泰。”
连海和季明月跑到步家村办公室的时候,步安泰的尸体还挂在角落的暖气片上。
尸体浑身赤裸,手腕上缠了厚重的铁链,手指自然地下垂着,还没有僵,皮肤颜色也正常,应当是断气没多久。
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百十来号人基本都跑来了办公室,此刻房间内挤成一团,大家注意力都在暖气片上,有几个人看到了灰头土脸不成样子的连海和季明月,然而值班员位置得当,恰到好处地把他们挡住。
连海见状,凝神仔细看了下步安泰的尸体,结果一看吓一跳:步安泰的眼睛也全是眼白,只正中央凝了个针孔一样的黑点。
“甲拌磷中毒。”连海小声对季明月道,说话间又环视四周,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两杯残茶——步安泰方才被一通电话叫了回去,这两杯茶也表明了,他明显是在会客。
而那位消失的客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季明月也注意到了:“和喜宴上那十八个无瞳鬼死法一样。”
这更加证明了喜宴绝非意外,凶手就是冲着步家村来的。
“要不报警吧。”一位老者猛吸了几口烟,瞥了眼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安泰的婆姨从不出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他和什么人结了仇,谁也不知道。”
季明月看清说话的是刚才在暗室,因为心软想要递给他衣服的老头。
老头继续对七叔道:“监控也坏了,安泰死前见的是谁,说了什么,人怎么突然没了,光靠咱们自己,也查不清楚呐。”
此言一出,季明月更是皱了下眉——奇了怪了,监控怎么就坏得那么及时。
众人有赞同也有反对,嚷嚷着“七叔你可要为步主任做主”,如此几番吵嚷后都盯着七叔,似是将他当成了步安泰死后的新任话事人。
“你生在步家村长在步家村,大几十年了,你到现在还相信警察?”七叔即刻摆出威风,激动得唾沫星子乱喷,“步安远结婚死了十八个人,警察怎么说的?还不是中毒意外。”
老人磕磕烟袋锅子,吐出一口辛呛的烟圈:“你当我不知道?警察会这么快下定论,还不是因为给了荣光的面子!”
“我警告你,荣光是步家村的顶梁柱,别什么事都拿他出来挡枪。”七叔也急了,双目赤红,“再说了,万一警察来了,查到安远的新娶的姑娘,再顺着查到马兰花,还有那些没娘的娃子,那些南方来的婆姨……”
他骤然停下,不再说话。
不大的办公室像是突然被施了禁言术,鸦雀无声。良久后七叔转向一旁,质问值班员:“安泰见的是什么人?”
年轻的值班员显然是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头摇成拨浪鼓:“不知道,主任只让我去泡茶,我连来人的面都没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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