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知春躺于坡底,身体抽搐不停,口中涌起血沫。他的双眼几乎被戳瞎,只剩下一对血窟窿,脸上身上也被逐渐蔓延的红色淹没。不断有血液从他的太阳穴、后脑和颈侧汩汩流出,在头颅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
四壁岩石上,周边泥土里,同样溅着星星点点血迹。不多,但触目惊心。
连海倒抽一口凉气。
谷知春这惨烈的死法,分明就是故意往岩石尖锐上撞,一心求死。
连海打从心底拒绝再看眼前的一切,别过头。
只刹那,如遭雷击。
“小季!”他不顾一头一脸的尘土,连滚带爬来到坡底,泥土玷污了他的浅蓝色衬衫。
季明月昏倒在另一侧,淡淡的土腥味萦绕四周。虽然手脚完好没有受伤,他整个人……却好像披了一件隐身衣,衣服覆盖的地方,正在缓慢消失。
季明月的手指早已不见,徒留两截森森腕骨;再往上,他的双臂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就好像照在上面的阳光是罪魁祸首。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海大惊失色,冲上前拍着季明月的脸,试图在圣水彻底失效前将人唤醒。
季明月脸颊冰凉,只是在连海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
像冬夜里奄奄一息的小猫,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抓住最后一丝光亮。
连海感觉季明月的脸完全软了下去,毫无弹性——在锅中熬到薄薄一层的糖稀也不过如此——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一团烧焦的烟。
他将季明月搂紧,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毕凸,可还是发现,自己无法抓住最后那点逸散的轻尘。
“小季,醒醒。”
毫无反应。
“季明月!现在、立刻、马上给我醒来!”连海命令道。
高高在上的冥府府君如坠深渊,声带都在打颤。
依旧毫无反应。
连海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季明月扑通狂跳的心脏。
那是圣水即将耗尽的征兆。
作者有话说
(1)本段灵感来自舒婷《致橡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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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第46章 “我,我喜欢……”
连海十分疑惑。
圣水里有他的动脉血,预料到和谷知春的对线将是持久战,他不打无准备之仗,来之前特意加大了血液含量。
准备动脉血是技术活,他每每都会以自己血液指标不好为借口,在保健医生给他做检查时,叮嘱医生扎手腕时帮他留一管,如此才能积少成多。
前不久连海专门为此事又约了一次医生。检查时切的是肘动脉,还一口气备了一联排,四管。府君行事不容揣测,保健医生哪敢多言?
血液不好采,穿刺更是痛,连海全程睫毛都没颤一下。医生默默收了针,对着冥府府君肿成水晶蹄膀一样的手臂,油然而生些许畏惧。
连海越想越奇怪。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所准备的圣水,保自己和季明月在阳间行走一天一夜绝对安然无虞。
可季明月好像对圣水的需求量、或者换句话说,对自己血液的需求量大得惊人——否则为什么圣水于他总会提前失效。
这次是,上次处理“四杀案”的时候,亦是如此。
小季这鬼,难道是吸血鬼?
思维迟钝,胸膛的接触却愈发灵敏,残雪消融一般的感觉打乱了连海的思绪。
他心间浮上没来由的急躁,低头看到季明月衣服被蹭开了些许,露出胸口一道疤。
还有条极其清浅的月牙痕。
连海眼眶酸胀难忍,抹了把,却没摸到泪。
如此动作,眼风带过一旁,目光凝在身旁的石块上。
与其说是石块,倒不如说是石片;尖锐如一把刀,也确实可以用作刀。
连海深吸一口气,脱了外套,紧紧咬在嘴里。
……
日光明亮,射穿了季明月的眼皮。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快散架的筋骨——奇了个怪,手指和手腕好像特别疼,像断肢重接的感觉。
聚焦瞳孔后,季明月吓得再度捂眼。
透过指缝,他望见不远处的谷知春动也不动,早已凉透了。天才画家失却了生前的优雅,整个人像从血海虿盆里捞出来一样,死状惨不忍睹。
季明月浑身冰凉,喉间却血气上涌,不禁“嘶”了一声。
等等……自己嘴里怎么真的有血腥味?
季明月抹了下嘴,垂眸望见指尖猩红。
鲜血将凝未凝,但颜色依旧刺目;他被那种不正常的红色晃到了眼,身子一软向后倾去,却又靠在了一具温热躯体上。
扭头看清背后是谁以后,季明月原本停滞在太阳穴的凉意这下全蹿上了天灵盖,彻底冻住了所有脑细胞。
他扑上去,摇了摇连海:“府君!连大总裁!海哥!”
“海,海哥,你怎么了?”他嗓中有呜咽之声,打眼又看到自己蹭了满手的血——方才摇人的时候,他不小心打到了连海的手臂,彼处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早已被染透,原本纯洁的蓝色风信子,摇身一变成了朵血红靡丽的大丽花。
搭档了这么久,季明月眼中的冥府府君,除了稍微卷王一些,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缺陷,像一台超算电脑,运转不停,永不出错。
他当然也知道,正是因为海哥性格中这些高标准严要求的部分,才有如今的冥府府君,意志万古不磨,身躯金刚不坏。
如今这尊金刚不坏之身失去知觉,晕倒在他怀里。连海手腕上刚结的血痂尽数脱落,伤口狰狞皮肉外翻,血液再度喷薄。
季明月头皮发麻,捧起连海的脸。
面庞冷白如雪,两三绺头发被汗浸透,牢牢扒在额前。
有血沾到了连海那张清俊的脸上,季明月伸手想拭去,不经意间碰了碰连海两腮,那里硬得不行,想来是牙关紧咬的缘故。
又探到鼻下。
好像已经没有鼻息了。
季明月一个爆哭:“你别死啊!”
滚烫的热泪在连海脸上绽出小水花。
“哥,”季明月思绪乱成一锅粥,“你不能死。”
不能死,他擦着眼泪重复。
他一时又想起在孽海工作时,总能听到刚下去的亡魂念叨自己生前的往事,目露留恋,言语不舍,仿佛那些回忆是什么灵丹妙药,活死人肉白骨。
现下这个情况,只能死鬼当活鬼医,季明月迅疾地翻找着脑海里的记忆碎片。
“连大总裁,你记不记得,我把你的智能手表弄丢了,后来还了你一块便宜怀表。我错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一定赔你,卖肾卖身也赔你。”
“府君你还没跟我1v1沟通绩效呢,我这个季度的奖金怎么办?你把我骗进这个智能小组,半分钱奖金都没发过,真就把我当纯纯工具人了是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白|嫖好事?”
“海哥,你在我办公室吃了我这么多顿饭,把我饭卡都刷爆了,你嗝屁了,谁还我饭钱?”
“你醒醒!你不是冥府府君一鬼之下吗?鬼怎么可能死?!”季明月眼泪越涌越凶,几乎是用吼的,“你不准死!你还我饭钱!”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统统无效。
怀中人仍是双眸紧闭。
季明月甚至有种错觉,海哥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地动了动,仿佛最后一缕魂魄出离身体。
他的心脏像被开了个洞,连海每一丝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滴滴沸腾的油浇在里面。
理智全面失守,季明月疯狂摇动着连海,下意识挖出了埋在海马体最深处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我喜欢……”
与此同时,一丝虚弱的声音飘进了季明月耳朵。
“我这个样子——”
季明月瞬间卡壳。
千丝百绪尽数交汇于掌中,他感受到怀中溢出的鼻息,温热而急促。
连海双眼扯开极小的缝,吃力道:“没……死……也被你……摇散黄儿了。”
话毕头一歪,彻底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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