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中的怪物,他蹲坐在岸边,将长长的腿折起来,他的肚皮鼓得很大,上面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黑红斑点。
斑点来自于他手中倒挂着的无头魔鬼。
然后他把魔鬼的躯干丢到火里。
“那是什么?”他忍住不适问道。
“流浪魔鬼太多了。”船夫魔鬼回答说,“每过一段时间,‘清洁工’就会抽取一部分来杀掉。”
“抽取?”
“他们都戴着木牌,上面有名字,像屠宰场。”魔鬼似乎觉得这个比喻不错,声音在后半句高了一些,“木牌一响,他们就会在那儿排队。”
“为什么?”许识敛的太阳穴在跳。
“客人,魔鬼很有秩序。”似乎读懂许识敛的表情是一种不信任,船夫用嘶哑的声音再度解释道,“躲不掉的,不管跑不跑都会死。”
许识敛用指尖捻去手心的冷汗:“我问的不是这个。”
魔鬼把头微微歪过来,这样看着他,用诡异恐怖的方式表达困惑。
但是魔鬼困惑的是另一件事:“你真的是自己来这里的吗?”
这样的问题,许识敛已经听了一路。他摸了摸耳朵,选择了低头沉默,河水的颜色似乎变得浓稠起来,直到血色慢慢散开。
他想起他要离开这里时,在岸边等着船。
夜航河的岸边有一条长长的石碑,上面用干枯的血刻画了一个故事。这已经是地狱里最不让人感到不适的东西了,许识敛从未给过太多注意。
而这次,他在等待中给予了自己的好奇心。
直到不远处的声音传来。是小耳。许识敛那时并未留意他说了什么,也许脑海里的声音是对的。这样的地方,出现了这么一个亲切的,神似人的生物外形。他总是会被吸引出神的。
现在回忆起来,小耳在给他讲述石碑的故事。
他是怎么讲的呢?
——“这是一个魔鬼,它把家人、朋友,还有爱人,身边所有的人都杀死了。”
这样的故事,因为存在于地狱而听上去有些无趣。
“因为这里面有人背叛了他。”小耳似乎不在乎许识敛有没有听,他自顾自地讲,“有一些爱他的人想要帮助他,但都被他推开了。”
后来呢?许识敛没有问出来。
“然后它变得声名狼藉,干脆把别的魔鬼都杀了。”
把不认识的魔鬼也杀了吗?现在回忆起来,许识敛产生了不解。
“这里的血就是他们的血。”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
这就是夜航河的由来,越简单的故事越让人不适。反胃与恐惧成就了好奇,许识敛在那时终于变成了合格的听众:“可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什么也没做。”
许识敛发着愣。随着回忆结束,地狱远去,小耳也远去了。
罗生门开合的一瞬间,血滴似的星星掉入一只老魔鬼的眼里,让他眼前浮现出虚幻的地图。
他正在给一位年轻些的魔鬼讲故事。小岛的故事。
罗生门后的小岛。
他曾经去过那里,为此,还带来了很多私人宝藏——各式各样的水果,被他想办法保存起来,隔个几十年就会拿出来吃上一个。这时候,他的心情会非常好,这让他不吝啬分享自己的奇幻经历。
你当然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炫耀,毕竟不是所有的魔鬼都有机会去过小岛。魔鬼也分三六九等,应该说,它们当然会这样划分。
“人类喜欢用红色的水果和我们打交道。”
“一颗苹果可以买一只魔鬼。”一只嘴馋的小魔鬼猜测道。
老魔鬼绘声沨绘色地描述着,他说小岛很美。
苹果绿的草地,大而不晒的太阳,金色光,梦的国度。花朵和萤火虫数也数不清,胖乎乎的婴儿躺在摇椅上打着盹儿。
“现实里的童话书。”老魔鬼说,“人人都善良,友好。”
有魔鬼问它:“你怎么去的小岛?”
“四百年前,我获得了准批,出了罗生门就遇到了一个人类。他那会在树林里打猎。我是个幸运的家伙,他很快就信任了我。”
“只能这样,”老魔鬼还说,“等岛睡了,才能回来。”
“你怎么获得的准批?”
“这不难。”老魔鬼摸向自己光秃秃的头,邪乎地说,“但你要讨‘他们’喜欢。”
他的头就像片抹了猪油的干面包,有的年轻魔鬼心里想,我也要去,这难不成还是合眼缘的事?
“怎么才能讨‘他们’喜欢?”似乎指的不是人类。
“当你可以帮到‘他们’的时候。”
年轻魔鬼泄了气。他想,我从来不是没耐心的魔鬼里最幸运的那个。
由于苹果的美味,好心情的老魔鬼赠予他们一条忠告——如果,他们有一天用得上的话:“人类的感情太丰沛,有时候会很辛苦。”
“怎么说?”
“你有的时候会忽然和他们感同身受。”说到这儿,老魔鬼打了个激灵。
他自己也闹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
年轻的魔鬼们只能悻悻地发出感慨:“要是有一天我们都可以去小岛就好了!”
这场苹果带来的故事会至此结束,老魔鬼极细极长的腿只剩下了骷髅架子,它起身时,苍老的翅膀不经意间抖落出来,上面结着的巨大蜘蛛网也跟着晃动。
年轻的魔鬼意犹未尽:“那人类带你去小岛都做了什么啊?”
背对着他的老魔鬼仰起脖子,回忆道:“杀死他优秀的朋友。”
本以为不会再遇到,谁想到没过几天,他们就再见了。
第二次相遇改变了许识敛的一生。
第2章 地狱来的小客人(二)
还是在夜航河的岸边。
那时候,许识敛宣泄般地认为几乎就快要忘记他了。
忘掉他亲切的长相,以及他的悲惨遭遇。如果再见面,许识敛招呼都不会打,他可以变得毫无同理心。
在布满豺狼虎豹的地狱,许识敛与这里的任何一个生命都不一样。
他没有伤疤,没有看不见情绪的眼睛。那张稚嫩的脸,暗示着他每一天都都可以满足地睡去。
这也难怪魔鬼们对他感到好奇。
地狱里不透光,终日都是被埋葬的夜晚。他抬起头,浩瀚的黑暗里长了一棵挂满流浪魔鬼的秃头树。
树上的魔鬼们在看热闹,黑枯的地上布满蜿蜒的血槽。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打斗。也就是说,有魔鬼在挨揍。
许识敛猜测那是小耳,他还没有见过哪只魔鬼以人形出现在地狱。
那个人形魔鬼抱着头,缩得小小的。树上的魔鬼议论着这一幕。许识敛不认为他们是阴阳怪气,大概魔鬼做什么都让人类察觉不到感情。
魔鬼单方面的暴力与人类并无多大不同,如果不是少见多怪,或许还更温和些。比起在受虐者身上弄出几个洞,他们更喜欢看他落魄和惊吓的模样,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温柔的好事情。
热闹无论在什么地方往往都伴随着危险。许识敛准备离开,施暴的魔鬼们却散开了。
魔鬼蜷缩在黑漆漆的地上,是只受了伤的脏老鼠。许识敛不情不愿地停住,远远地同情着。
果然是小耳。
小耳的翅膀歪掉了,不知道会不会掉下来。
他看见了许识敛,许识敛也看到了他。
他刚刚有发出惨叫吗?许识敛细想,好像是没有。
没有来过地狱的人大多不愿相信,魔鬼对人类十分尊重。他们或许只会好奇地盯着看——应该是好奇吧,那两个黑黑的窟窿眼睛,这已经是最安全的理解。
许识敛走过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魔鬼们稀稀散散地离去,直到看不见。
小耳可能想要站起来,他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许识敛与他保持着距离,仍然不低头,垂着眼帘疏离地打量。
最后小耳成功了,他摇摇晃晃地,痛哼几声,紧接着用扭曲的姿势站起来,抬起眼睛望向许识敛,接受他带着警惕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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