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远远地望了一眼。
霎时间百忆萦心,那些他以为自己应该忘了的回忆纷纷涌现在脑袋里,烧红的铁块扔进水里似的沸起来。
他还记得离家前两日,他与母后吵了一架。
因为被拘在屋子里不让出门,他太想出去玩,非闹着要出去,母后说他不听话。
气得他晚上不肯好好吃饭,母后过来冷声让他吃饭,他还发脾气说:“我不跟你好了!”
母后便说:“你这顽皮小孩,不知粮食宝贵,就该饿你两顿。”
晚上,小莲州躺在床上,又觉得今晚没有母后给他讲故事很寂寞,却坚持住不去服软,还气呼呼地想,一定要母后先哄他才行。
谁能想到还没和好,他就被带走了,去了仙山,真的饥一顿饱一顿,才知道母后教育他珍惜粮食再对不过。
澹台莲州才看了一眼就开始眼睛泛潮。
他忽然无比地嫌弃车队走得太慢,让他自己赶路,几息之间,他就能奔至母后的面前了。
澹台莲州也的确这样做了。
身体先一步行动,直接跳下了车。
众人惊住,还没反应过来,澹台莲州身形快得像是化作一道青影,乘着一阵风,飘然而去了。
“欸?!公子???”
这可不合乎一个贵公子端庄有礼的行为举止,但看着澹台莲州奔向他父母的背影,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之后,却并不责备他,相反更喜欢他了,心道:公子真是个至孝至顺的性情中人。
澹台莲州起初快,将到附近时,且忽然畏葸起来,慢下来,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太浮躁跳脱,一句“母后”卡在喉咙口,忽然怯于吐露,总怕她用陌生的目光看自己。
走到跟前,文靖公主望着他,笑起来,眼角皱起浅浅笑纹,她温柔地说:“长这样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记不住规矩?不等车到,就自个儿跳车提前跑过来?真是不像样子。”
只一句话,就把盛在澹台莲州眼眶里的清泪给轻轻碰落下来:“我想见您,母后,能快一步,就能早一点见您,我等不住。”
文靖公主眼眶也红:“你这孩子,还是这样没耐性。”
说罢,澹台莲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用玉石雕成的小小人像,用双手捧着递过去:“这是我送您的礼物。”
正是文靖公主年轻时的模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分毫不差。
文靖公主正感动着,身边响起个煞风景的声音:“不错!雕得真好!与你母后一模一样!孤呢?儿啊,孤是你的父王,你还记得孤吗?可有给你父王准备礼物?”
“呃。”澹台莲州这才注意到父王,奇了怪了,这么大个人杵在这儿,他刚才怎么完全没发现?他转过头,神色一下子缓和许多,平静客气地说:“给您的礼物在车上,比较郑重,不方便随身带着,等会儿到了,我再给您。”
第27章
昭国的国都夕歌城尽管是澹台莲州的故乡,但对于他来说同样是陌生的。
他七岁以前基本都被养在王宫中,从没见过王宫以外的地方,他乘着欢呼与花雨回家,一路上左顾右盼,笑靥灿然,即便是发现岑云谏来了,也不改他的好心情。
昭仁王是一位爱美至极的皇帝,表现在各方各面,其中也包括了对王都的建设,一上任,他就兴致勃勃地挥霍着父亲为他攒下的国库积蓄,给夕歌城增华添彩,且亲自指挥,在此方面颇有品位。
尽管这给国家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但在此时,倒是展现出了一个乍一看繁荣富丽、花团锦簇的景象。
澹台莲州在车上与母后说话,父皇坐一旁,偶尔搭两句嘴。
母子俩没有过多地回忆往事,王后压根没问他怎么从昆仑剑宗回来了,而是与他说,已经打扫好给他居住的宫殿,还有他的一干门客通通都有怎样的安排。
澹台莲州的门客实在太多,光是谈论这些人,他们就说了一路。
快到王宫时,昭仁王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才笑着说:“儿啊,你是在昆仑修习仙术有成,衣锦还乡了啊?
“你这次回来是特地过来救你父王母后的?之后呢,是留下还是回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澹台莲州哽住。
王后没甚耐心地说:“小驹儿刚回来,你提那些做什么?你是不想让小驹儿留下来吗?”
昭仁王嘀咕:“好久不与孤说话,一说就那么凶。孤自是希望他留下的。这不是现在人都回来了吗?当初孤也不想把孩子送走啊,可是,可是,孤虽贵为一国君王,依然是必须得听仙人吩咐的。”
“小驹儿”是澹台莲州的小名,意思是小马驹。
他的母亲希望他像小马驹一样健康强壮,自由勇敢,也是在抱怨这孩子皮得像只小马驹一样管不住。
以前她爱打马球,澹台莲州还小的时候,母后会带他去看宫女子们的娱乐比赛。有时也会把他放在小骊驹上,由人牵着缰绳,四处兜两圈哄他玩。
不过也不只叫这个,许多昵称混着叫,譬如“毛毛”“宝贝”“心肝”一类的也有,可这些显然不好再用在成年的澹台莲州身上。
澹台莲州好多年没听到这个称呼,觉得陌生而熟悉,愣了一愣,才出言道:“等安顿好了,我再与母后、父王仔细说罢。
“这不是快到了?接下去有许多事等着得走,不是还有许多仪式吗?”
王后浑若无事,对他慈爱地说:“是,娘跟你说一说都有什么要注意。”
……
如此,忙了小半日。
幸好澹台莲州事前已经就礼仪方面认真地向黎东先生请教了一番,还有母后的叮咛,他听一遍就能记在心里,从头到尾没出任何岔子。
归军。献俘。受封。认祖归宗。
丞相晏猗安排在他身边提点的内侍几乎无用武之地。
光是这第一次接触,晏猗在心中对这位王长子的好感噌噌攀升,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感觉仿佛能看到昭国未来有希望了。
今晚,晏猗还约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裴桓。
打算与他秉烛夜谈,赶紧更深入全面地了解一下将来要辅佐的新昭王。
晏猗让家仆驾着他们家最好的那辆马车去把裴桓从行馆接过来,备好了一桌丰盛宴席热情,并不只有他们两人。
晏猗知道裴桓是莲州公子的左膀右臂,是以特地请了另几位朝中重臣一起参宴,这样顺水推舟、不动声色地让裴桓能够泊入昭国这片宦海之中。
此时人多,两人只是叙了一番往事。
饭饱,送客,晏猗再邀裴桓去喝第二轮酒。
院中点着石灯,竹亭子里又掌了油灯。
一座红泥小炉里烧着炭,散发出团团热气,在这春寒料峭的夜晚恰好可供暖身,不至于太冷,也不至于太热。
炉上煮着一壶酒,酒里放了两颗晏家自摘自腌的青梅,随着咕噜咕噜的水泡而翻滚浮动,浸渍出淡淡清香入酒液中。
晏猗唏嘘道:“裴黎东,你我都师从于太公门下,你心灰意冷,隐居黎东,我既觉得可惜,又觉得羡慕。如今你是想开了?有你、我扶助,等莲州公子继位后,只要他命数长一些,起码可以再保昭国数十年无虞吧。”
裴桓闻言,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低低笑了几声。
晏猗不解:“你笑什么?”
裴桓放下酒杯,不答反问:“你怎么就直接认定莲州公子一定会继位了?”
晏猗笃定地说:“他都回来了,这还能是别人?他是王长子,生母又是王后,既长且嫡。就算王宫中有别的妃子也碍不着他,在他之下的二王子今年不过十一岁,更别说更年幼的三王子,我看着,那两个小的是哪儿哪儿都比不上他们的哥哥。
“你是觉得我们这位王上实在是不靠谱吗?他虽然不大擅长做一位君王,但还没有发疯,总能看出来谁最适合继承昭国。况且,还有我在,我也不会让昭国乱掉。”
晏猗说的时候语速比平时要更快一些,仿佛五脏六腑在被烧灼般,不自觉地焦急不已。辅佐昭国朝纲的这些年,他几乎没遇见过什么好事,让他形成了凡事先考虑最坏可能的坏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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