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压住胸口急剧喘息。
冷静。我必须要冷静。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反常,但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并感到疼痛。这种疼痛起先只是不起眼的一点,像虫子一样啃噬他的皮肤,继而深入到肌肉,渐渐让他感到撕裂般的痛。最后又侵入骨头,就好像将他的每一块骨头都扭断,碾碎。身体的折磨加剧了他的绝望,他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了下来。
这疼痛唤起了他的记忆。火焰,尸臭,还有绞刑架。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亮光,劳伦茨艰难地抬起头看过去。他看到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认出那是莱茵河,他自小就在莱茵河边长大。河流上方有一座长长的拱桥,黑魆魆的桥洞下方挂满了被绞死的“女巫”,尸体在风中悲惨地晃动。她们中有些是真正的女巫,有些则纯粹是被小人冤枉致死。这其中甚至还有劳伦茨认识的面孔。
看到这场景,劳伦茨瞳孔骤缩,脸色变得惨白。他感到喉头紧缩,几乎无法发出声音。他想站起来,逃离这里,忽然感到自己的手脚被沉重的镣铐锁住,令他无法动弹。他身上的衣物变得破破烂烂,浑身都是血。
一瞬间,周围的黑暗被驱散,他回到了慕尼黑,他的家乡。他回到了他记忆中最痛苦的那个点上,他又变成了猎巫运动的牺牲品,和其他巫师一起被扔在泥泞的河边,等待着审判和绞刑。
不要……不要再来一次……
他在心里抗拒,但记忆的车轮无情地朝他碾压过来。天空和那一天的天一样布满着血色。他又听到了人们在背后议论他的身份,他们刚才看着他被人羞辱,现在又等待着看他被送上绞刑架。他狼狈地暴露在他们的视线里,像个龌龊的死囚犯一样接受他们目光的审判。他试着保持自己最后一丝尊严,那就是被折磨的时候咽下惨叫。但是他太痛了,他实在太痛了。
他知道审判是多余的,等待他的只有死刑。他看到堆在周围的尸体,他马上要加入他们的行列。他们大多数都是女巫,但也有像他这样的男巫。有的已经是老人,而有的甚至比他还年轻。人们说他们是魔鬼代言人,用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们。他宁愿死亡也不愿遭受这样的践踏。但死亡的过程太过缓慢,太过痛苦。
浑身几乎没有一块骨头不痛,没有一寸皮肤是完好无损的。疼痛和精神摧残双双压住他,几乎将他推向崩溃边缘。
快点结束……
死亡就是结束……
他的气息变得衰弱,头脑变得一片空白。
父亲……母亲……还有艾琳娜……还有……还有……
他绝望地回忆着他们,这些名字没有一个能将他从绝望中拯救,但他深深爱着他们。他似乎忘了什么,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或者是很重要的人,他无法想起来。
还有谁……我忘了谁……
痛苦令他无法好好地思考。人们的每一句议论都清晰地跑进他的耳朵里,他痛恨自己家族的姓从他们的嘴里轻佻地被提及,因为受辱几乎身体发抖,但他只能趴在地上接受这一切。
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他听到了审判官念到了自己的名字,缓缓抬起了头。他身边已经有好几个人被拖到河边,接受形式化的审判,然后送上绞架。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劳伦茨看到了夕阳,金红的光芒令他眯起了眼。直射的阳光照到他金色的睫毛上,在他眼前形成几团模糊的光晕。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阳光是如此美好。温暖的余晖将他笼罩在一股熟悉的、温柔的感觉里,令他感到一阵晃神,仿佛很多年前或很多年后,他无数次地将自己暴露在这样美好的阳光里。
他想不起是在哪里产生了这样的记忆,被人拖到绞架前的时候竟然分了神。当他努力回想这种感觉,周围的景象就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是水中的倒影被一次次打散,又重新聚合。他的头脑变得一团乱,难受得紧紧皱眉。
“赫伯特……”
隐隐地,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赫伯特?赫伯特?”
那个熟悉的声音入侵了劳伦茨的耳膜,突然将他从噩梦中拉了回来。劳伦茨猛地战栗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他坐直了身体,惊恐地睁大眼睛,发现世界重新堕入了黑暗。莱茵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围观他的人,绞架,目中无人的审判官,全都消失在了黑暗里。
“赫伯特,你还好吗?”
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有那么几秒钟,他想不起这是谁,但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那令他安心,喘息渐渐平静了下来。
“马修?”
劳伦茨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
呼……
听到劳伦茨的声音,马修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问:“你怎么了?”
黑暗中,劳伦茨看不见马修,但他感到自己正坐在地上。起先他可能失去了意识,被马修扶坐了起来。
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而刚才的回忆只是幻觉,尽管他好像再次亲临现场,但那只是个过去时。劳伦茨愣了会儿神,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原来我已经死了。”
马修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是个存在了五百年的事实,就算马修是地狱魔王的儿子也无法改变。如果劳伦茨现在才开始为此痛心,他着实不知该做什么来解决这个问题。但劳伦茨听上去有些伤感,那让他显得少见的脆弱。马修觉得自己得做些什么。
马修从背后将劳伦茨抱住,像只树袋熊一样扣紧了双臂,温柔地说:“不。人类的生命只是存在的一种方式。现在的你换了一种存在的方式。即使大多数人看不见你,但我可以看到你,摸到你,我知道你存在着。”
劳伦茨喜欢这样的拥抱,那让他感到温暖——虽然他再也感觉不到冷热,但拥抱切切实实地让他感觉到一股暖意油然而生。马修抱住他的时候,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在想,这也许是我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个拥抱。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伸手摸到了马修的后脑勺。他在黑暗中寻找着马修的脸,吻过他的下巴,嘴角,最后用力地吻住他的嘴唇。
马修热情地回吻他,这样的亲吻简直妙不可言,以至于他们的嘴唇分开了几度又重新黏在一起。甜蜜的亲吻似乎永无止尽,直到劳伦茨想起这里是哪儿。
他趁着嘴唇分开的间隙低声说:“我不想给海蓝留下‘深刻’的印象。”
马修随口说:“我也是。”说着又想凑上来。
劳伦茨无情地捂住他的嘴:“那就把你的手从我的裤子里拿出去。”
他拒绝了马修的帮助,坚持自己站了起来,尽管还有些摇晃,但他借着黑暗很好地掩盖了这些。
马修也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到劳伦茨的手,紧紧抓在手里,说:“你也感觉到了吧?不,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刚才海蓝的意识在对你精神攻击。我要是早点察觉到就好了,但现在也不晚,同样的招数别想成功第二次。顺便,我更确定我们的假设了,这样的高级幻术只有美人鱼可以做到。”
如果那是幻术,未免太真实了。劳伦茨回忆起自己从书上见到的大魔法师,如果是人类魔法师,穷其一生也不可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马修继续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我对这些免疫,所以千万不要和我走散。我知道你已经活蹦乱跳,但总得以防万一。我保证带着我就像带着解药瓶一样可靠……”
劳伦茨觉得这家伙难得絮絮叨叨,十分有趣,轻笑了一声说:“我知道,我会遵守来自心理医生的忠告。”
马修这才停下唠叨,正经地纠正说:“不,是来自男友的忠告。”
他们牵着手走在黑暗里,这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哀伤,只是走在里面就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这样的氛围让劳伦茨回忆起刚才的幻境,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绝望。
他皱了皱眉,试图把这种绝望赶出脑海。再这样埋头苦想,恐怕会再次被趁虚而入。他决定说些什么。
“你还记得梦之彼岸吗?”劳伦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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