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明显地“嘶”了一声,奇道:“你怎么……咦,你身后……”
他停了停,接着,居然笑出了声。
谢长亭感觉自己被人拎了起来,原地抖了抖。
他勉强睁开眼来,对上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直到现在,时轶竟然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谢长亭,你连原形都被打出来了,还敢伸手去挡雷劫?”
“……”谢长亭咳了几声,“你……”
他想问“你没事吗”,却又觉出,这道雷劫分明是对方出手挡下的。时轶此刻面不改色,真实状况恐怕根本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而这仅仅还是第一道雷劫。
谢长亭喘了口气。
“须尽快……离开此处。”他合着眼道,如时轶所说,被这一道天雷劈出了原型。属于妖族的特征彻底在他身上显露出来,双耳有气无力地向后垂了下去,身后有几分怪异地拖着长长一道狐尾。
地宫此时一半塌陷,一半尚存,想来是见微真人轻松撑过了这第一道雷劫。
若是他此刻尚有闲心来看一眼,恐怕自己也会为其诛杀——竟然会有妖族血脉,踏足他上善门中这片纤尘不可沾染的修行之地。
再度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不属于人族的湛蓝之色。谢长亭撑着断裂的石壁,勉强站起。方才见微真人插下八道剑影,在设界渡劫的同时,也以结界将地宫彻底封死。必须设法逃离此地,否则……
“……嗯?”
他刚一起身,便被一只手温柔地、不容置疑地按住了。
时轶俯身,一只手按在他肩头,静静地看着他。
谢长亭抬眼。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看清,对方一身白衣上已多了斑斑血痕。
他愕然出声:“时轶!”
时轶没有回答。
他仍然在笑,但眼底是令谢长亭感到陌生的情绪,冷到滴水便成了棱角分明的冰,不容反驳,不容置疑。有什么东西在他手中一闪而过。接着,冷冰冰的触感攀上谢长亭手腕,在他身前、身后一圈圈盘绕。
——无极剑身变作数丈之长,将谢长亭周身紧紧缚住,令他不能再动弹分毫。
时轶淡淡道:“一道雷劫,已是极限。你师父下了死手,要你葬身此地。你此时已被雷劫所伤,若是再贸然动手,唯有死路一条。”
谢长亭难以置信道:“所以呢?你令我留在此处——那你呢?!”
时轶顿了顿,忽然道:“你便这么认定我是想要救你?若我是想丢下你,一人逃脱呢?”
谢长亭眼瞳一颤,似乎是被他言语镇住。但紧接着时轶便大笑出声。他回过身去,向地宫深处走了两步。白衣紧紧贴在他背后,勾出无数血痕来,每一道似乎都与他背后纵横交错的黑色纹路贴合。天劫落在他身上,将每一分雷霆威力都深深刻入他血脉之中。
“若是我运气不好,当真如你师父所愿,死在雷劫之下……”时轶停住脚步,他背对着谢长亭,沉静道,“无极束缚自然会解开。届时你可只有生死由命了。”
谢长亭脑海中是一闪而逝的空白。他张了张口,却像忘记了如何言语一般。头顶双耳无生气地垂了下去,沉默良久,他颓然道:“你背后有伤。”
时轶:“嗯?”
“不疼……吗?”
他最后只说得出来这样的话。
时轶愣了愣,随即露出好奇的神情来,玩笑道:“果真在你心中,关心我比关心天下人,要多出一分吧?”
谢长亭已经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论了。
头顶乌云密布,天色如夜幕降临般阴沉。轰鸣声不绝于耳,第二重雷劫即刻便要落下,要将它全部威力,不遗余力地降在眼前这个没事人一般的人身上。时轶的目光落在谢长亭身上,似乎是在欣赏自己的一番杰作。他好似不在乎天劫将至,不在乎身消道殒,仅仅是好奇对方只言片语间的真心而已。
第51章 付情真(十)
第二与第三重雷劫瞬息将至。不知是否天意眷顾, 这两重雷劫都落在了尚未倾塌的地宫一边。即便如此,雷劫余威依旧震得谢长亭意识几近模糊。
碎石纷纷落下,几乎要将地宫这侧的两人掩埋。
时轶手无寸铁,剑意却如影随形。两重雷劫落下, 他一声不吭, 只是向后退了几步。
地宫那侧的见微真人似乎也没有余力再关注这头。他已收回八道剑影中的两道, 用以支撑他岌岌可危的护持之阵。雷劫每落一次,半透的结界之上的流彩便黯淡一分。在这世间最为宏大的天意之下,修真界中第一人也显得浩渺无比。
第四重雷劫落下前, 见微真人已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护持法阵之上破开了数道裂口。
他一咬牙, 再度收回一道剑影。“铮”地一声,整个地宫中都回荡着剑意颤抖的嗡鸣。
而此时此刻, 四人中最为安全的, 竟然是被见微真人纳入了法阵之中的赵识君。
早在第一道雷劫落下之时,他便已意识全无。
若是见微真人当真有心杀他,哪怕是袖手旁观,他都已殒命当场。
谢长亭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上善门乃仙门百家之首,弟子三千,芳名天下。宗主见微真人日月入怀, 心系苍生。
可宗门再大, 也大不过群玉峰这一方天地。
真人胸怀再广,也从未广过这小小一座地宫。
原来他早就被这方天地困住。一叶障目, 群山不见。
一个念头极快地从他心底闪过。谢长亭垂着头,艰难地睁开眼来。
他想, 他想要这个人去死。
此时, 此刻。
无论死于谁之手, 天劫或是自己。只要他未抗过一重雷劫, 任他道行无上,都会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凡人一般,魂飞魄散,难下九泉。又或是自己尚有一丝余力,只要我挣开这道束缚,只要我……
“轰隆”——
第四重雷劫轰然落下,惊起十里鸟雀。
谢长亭像是一下被惊醒一般。耳畔再度嗡鸣了片刻。他再度睁眼,心跳很快,急促地喘息起来。
方才……方才他……
在此之前,为杀孽而生的欲念从未在他心底根植过。但方才的一瞬,恨意彻底冲昏他的心神,他真真切切地想要将那个男人——立在护持法阵之中、周身旋着缭乱术法的人,救他性命,领他修行,在他心中无可动摇的师尊——置于死地。
谢长亭这一生从未想要杀死任何人。
他想杀的第一个人,却是他曾在世上最为敬重爱戴之人。
尘埃再度落定,一旁传来被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谢长亭猛然回头。
时轶此时状况已然到了最低谷。他甚至觉得电光仍旧环绕对方周身。那身白衣已彻底为鲜血所染,不留寸余。
紧接着,另一旁的见微真人身形不稳,一膝跪地,不得不以玉剑本体支撑动作。他僵了片刻,不多时,有鲜血从唇边落下,滴滴落在他垂在身前、花白的长发之上。
谢长亭:“……时轶。”
他的修为在九重雷劫下显得太过脆弱,就连音声也已近乎耳语。
但时轶依旧很快回过头来。
“放开我。”
无极捆住的双手无力地挣动了一下。
时轶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笑了笑:“你觉得我会听你的么?”
“……”
时轶此时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好似这等劫数于他而言,只是寻常。
谢长亭忽然回忆起,现世之中,自己似乎从未见过对方情绪低落。立于山崩而不改色,万事万物的苦痛都与他无关。甚至包括他自己。
而正是如此,潜移默化间,自己产生了某种错觉。
错觉对方不是血肉之躯铸就的凡人,错觉对方无所不能。
师父是,时轶亦然。
此时此刻,都仅仅是将死的凡人而已。
第五重雷劫落下的时候谢长亭彻底失去了知觉。周遭是经久不绝的震动。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终于回笼,隐约间,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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