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了下来,在不知不觉间睡去。
再次醒来时,木葛生听到了说话声。
嗓音嘶哑,但他还是认出了柴束薪的声线,对方在他头顶不远处,似乎在自言自语。
“逆天改命,本是孤注一掷,我本已做好了去陪他的准备,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成功。”
是我帮你改的好罢,换你自己早就成孤魂野鬼了,还有谁要你陪,还嫌奈何桥不够挤吗?
“既然活下来了,我还有没完成的事。”
不孝子,你还要作什么妖?
“不过在那之前,我会留在这里。”
留这里干嘛?
“阴阳梯里需要新的阴兵,在那之前我不会走,我会照顾好你们,就像以前约定的那样。”
老天爷这又是在说啥?
“你长得很快,我还记得当初你来探望父亲的样子,拉着你妹妹的手,告诉我他回来了。”
木葛生实在听不懂,偷偷探出脑袋,看到柴束薪在不远处,面前站着两个小鬼,他蹲了下来,正喃喃地说着什么。
“那时你不肯走,非要偷偷进军营,还托我照顾你妹妹。”
他沉默片刻,道:“我不该答应你们的。”
木葛生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小鬼,身形不高,手拉着手,他突然就知道柴束薪在说谁了。
他想起了那个在码头卖报的少年,神采飞扬地叫他木哥。
这是小锋子和他的妹妹。
他也随即明白了柴束薪养着这群小鬼的原因。
柴束薪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办法、又花了多久,才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点找到了当年那些熟悉的人们。怨魂进入阴阳梯后大多变的面目全非,又事隔经年,就算是木葛生自己,也已经很难认出曾经一起居住在古城的那些故人。
但柴束薪做到了。
不远处有咀嚼声响起,透过朦胧的黑暗,他看到柴束薪撕下一条衣摆,裹住胳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柴束薪在用自己的血肉喂养他们。
罗刹子的血肉,能让怨魂从最快的速度变成阴兵,等待之后的转生。
木葛生看了一会儿,重新躺了回去,他掩埋在零碎尸骸里,继续背着七零八落的往生咒。
对方的喃喃自语依然从头顶传来,像是为他而念的经文。
第69章
“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唱腔婉转,乌子虚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把素白纸扇,正在闭眼养神。
待一段唱尽,他抬了抬扇子,“有一个气口不对,莺莺那句再来一遍。”
庭院里种满了朱雀花,花枝吊挂成串,叶繁荫浓。朱饮宵站在树下,抬手起了范儿,眉眼间已经有了几分乌子虚唱念时的神韵。
少年刚起了个调,就被一道声音打断,“我说你俩整天在这儿叽叽歪歪,也不嫌腻烦?”松问童扛着锄头走进院子,打着赤膊,发梢上滴着汗珠。
“乐在其中。”乌子虚摇着扇子,“倒是老二你,在书斋的时候收拾银杏树,到了昆仑又收拾朱雀树,我看这半座山的土都快被你刨了一遍了,你累不累?”
他们已经在昆仑待了一个多月,期间乌子虚闲来无事,便教朱饮宵唱两句小曲。少年学的很快,不多时便很有了几分神韵。
“闲着也是闲着。”松问童把锄头一扔,捞过桌子上的茶壶一通猛灌,“你教点什么不好,非得他妈的教这个。”
“西厢有什么不好?”乌子虚笑道:“老五也到这个年纪了,你当初像他这么大,不也天天在关山月泡着,昆腔听了一折又一折。”
“我他妈那是回家探亲。”松问童踹了他一脚,把剩下的茶水浇在脸上,甩了甩头,接着看向朱饮宵,“你学的是哪一段儿?”
朱饮宵答:“长亭送别。”
“送别?”松问童皱了皱眉,“为什么不唱惊艳?”
“因为这个比较应景。”乌子虚道:“而且惊艳原来唱过。”
松问童不说话了,他坐了下来,朝朱饮宵抬了抬下巴。
少年清了清嗓子,悠悠唱腔在庭院中回荡。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松问童和乌子虚相继沉默,他们都清楚,已经是第四十九天了。
然而无人造访昆仑。
黄昏将至,日影西斜,乌子虚终于开口:“要是他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松问童道:“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乱摊子收拾干净,最后在白水寺挖个几个坑,把兄弟都埋了。”
“倒也可以,旁边再搭一间草庐,咱们还能作伴。”乌子虚点点头,“不过你把老四和灵枢子埋在一起,这俩冤家怕是死了也不安生。”
松问童哼了一声:“我看未必。”
“最迟等到明天,如果还没有灵枢子的消息,我就回酆都。”乌子虚道:“这些日子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是时候清账了。”
说着看向松问童,“你要不要去奈何桥看看?要是人还没走,说不定能道个别。”
“再等等。”松问童道:“我觉得姓柴的没那么容易死。”
入夜后,有朱衣童子进入庭院,请松问童和乌子虚入观星阁一叙。
观星阁是朱家长老朱白之的居所,当日松问童和乌子虚造访乘雀台,就是朱白之让朱饮宵下山接的人。
朱雀乃星神,朱家精通观星之术,虽不及天算一脉算无遗策,却重在深远,毕竟朱雀的寿命以千年记,甚至可以预测极其久远的未来。
那天上山之后,乌子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朱白之,交给了对方一样东西。
是乌孽的血滴子。
一开始朱白之并未收下,太岁遗骨是极其珍贵的东西,甚至可以震慑酆都。而且以乌子虚如今的处境,无疑更需要此物。
“您和大爷相识上千载,比晚辈更了解她的性情。”乌子虚深深鞠躬,“酆都不是她的归处。”
白衣老者背对着他,头顶星河浩瀚。
松问童和乌子虚登上观星阁,阁顶放着一座巨大的浑天仪,水滴落入漏壶中,推动轮|盘,缓缓地开合转动。
朱白之手里拿着算筹,已经密密麻麻摆了一地。
乌子虚眼皮一跳,能让朱白之如此耗费心力的演算,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白之听到他们来了,并未抬头,开门见山道:“天域西北,杀星现世。”
松问童和乌子虚俱是一愣。
战乱之年,杀星现世并不奇怪,朱白之却神情凝重。
五行学也是阴阳家家学,但是阴阳家久居酆都,不见天日,乌子虚在天象上的造诣并不精深,他观察着铜仪的运转轨迹,又抬头看了看夜空,突然发现了一颗青色的星。
他立刻明白了朱白之话里的意思,天域西北,杀星现世——那是一颗极为罕见的杀星,但是任何一本出自诸子七家的星象古籍,都会长篇累牍地记载它。
松问童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乌子虚定了定神,道:“帝张四维,运之以斗,月徙一辰,复返其所,惟天域西北有杀星,四时不动。”
他知道松问童听不懂,把话翻译过来,“整个星野是有运行规律的,即使是诸子命星,也要夜升日落,但有一颗杀星不同,你即使整晚整晚地去看,它也丝毫不动。”
“这是一颗死星,因为杀伐之气过重,无论时间如何变化,它都镇在同一个的地方,直到星毁坠落。”
“所以?”松问童听得一知半解,“这是谁的命星?”
乌子虚喉结动了动,片刻后道:“罗刹子的。”
舐红刀啪地掉在了地上。
“大灾之年。”朱白之长叹,“第七位诸子,还是现世了。”
“无常子。”他放下算筹,道:“今日我请你和墨子过来,不仅仅是因为罗刹子现世——你看诸子命星,可发现了什么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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