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姜笑已经知道了胡唯一的身份,他罕见的轻松愉快,没有半点儿隐瞒。
“第一个,名字知道,第二个,没发什么寻人启事,我不知道她名字。”胡唯一说,“其实还有第三个,想不起来了。”
姜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沉稳,一点儿也不慌张,像有一个别的人暂时寄宿在她的身体里,局外人一般冷静:“洪诗雨不是第一个吧?”
胡唯一笑了。
洪诗雨确实不是第一个。他小学的同班同学,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才是他手里的第一个受害者。放学回家路上他用石头把人敲晕,扔进了村外头的小河里。
彼时还在世的父亲发现了他的异状。小姑娘的尸体被发现时没穿鞋子,胡唯一却说出鞋子藏在墙根底下。父亲把胡唯一狠狠打了一顿,胡唯一又哭又喊:她总是笑我跑得慢,不肯跟我玩,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吓一吓她。父亲双目赤红,抓着胡唯一头发把他拎起来:你是人吗?你是人吗!
母亲下跪向父亲求饶: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他没了,以后夫妻俩老了,要谁来养?你多想想,多想一想吧。她咚咚磕头,涕泪横流。
胡唯一逃脱了父亲的棍棒,但从此之后,父亲看他如看一个怪物。
之后三十多年相安无事,父亲因病离世,他和母亲相依为命。结过婚,又离了婚,孩子跟自己生活,母亲和他都没提起过幼年时那件事。他以为母亲忘了,母亲也以为他忘了。
处理好洪诗雨的尸体,胡唯一起初并不打算继续。毕竟只是一时兴起,他有新女友,孩子又即将中考,他没心思了。
半年后洪诗雨的尸体被发现,那天胡唯一也跑去渡口看热闹。河水把尸体从上游两公里的地方推到这里,河中鱼虾啃了血肉,只剩一具骨架,几乎没有任何可以追溯案情的线索。
在短暂的安心之后,胡唯一惊奇地发现,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
在网络和报纸上,在街头巷尾,人们议论案子和凶手,竭尽所能猜测渔网的含义。他们用有限的信息复原江面路的情况,结论是:凶手高智商,缜密,渔网是某种宗教仪式,或者和凶手心里的往事相关,扔进水里是因为凶手喜欢水,或者害怕水。他一定受过伤,被女人、被看不到摸不着的权力,他一定愤懑绝望自暴自弃,一定不甘不满但又求告无门,他一定迫于无奈,一定无路可走。
胡唯一从未感到这样惊奇。他如此平凡甚至卑鄙——这是父亲骂他时常说的话——可因为杀了一个女学生,因为莫名其妙的处理手法,他变得如此特殊。
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鄙,却有这么多人主动地、急切地为他寻找理由开脱。
那些层出不穷的新鲜理由,让胡唯一哈哈大笑。
他决定再做一次。就按照那些人说的,再重复一次。让他们继续猜,让自己继续成为神秘者,成为恐惧和威胁的化身。
第二次下手,难度比第一次高。胡唯一没有在江面路动手,他骑着摩托车,跟在女学生背后,在无人的小路上袭击了她。一切顺利,他摸到了自己喜欢的、结实的肢体,他侵犯了无还手之力的少女,把袋子套在猎物的头上,欣赏她窒息时的痉挛和挣扎。
胡唯一品尝到之前错失的、巨大的快乐。他异常冷静,在决定如何处理尸体时,挑中了常去送货的小区。小区就在临江中学对面,小区里有几家水果店,偶尔的,胡唯一也会帮他们拿货和运果。
因为洪诗雨遇害和另一个男学生的失踪,学校警觉了许多。小区里学生不少,对外来人员审查也很严格。但门卫不检查货物。胡唯一仍旧骑他的电动三轮车,借运货的机会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区。趁着夜深,他绕开摄像头,把尸体塞进了假山水池里。
警方调查到他头上时,他正好在家里陪护母亲。三轮车早已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通,没留痕迹。
神秘的杀手又一次成为城中热议。
但这一次截然不同。网络和报刊上不再详细刊载少女遇害情况,论坛里凡是讨论这件事的帖子,很快被删除封禁。胡唯一甚至不知道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孩叫什么。他开始感到气愤,自己的权威性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得到确认。人们不再讨论,也不往女孩和凶手身上安任何桃色故事,更没人去探索胡唯一的内心想法。
醒目的是各种搜查通告、悬赏线索。
第三次动手时间间隔更短了,元宵发生命案,等城中渐渐平静,胡唯一在六月又动了一次手。
他有时候会去临江中学接孩子,家里只有一辆电动车,不是他用,就是孩子用。初中部和高中部在同一个校区,胡唯一常常能在校门口看到许多快乐健壮的女孩子。
胡唯一盯上了其中一个。雨夜里,他骑电车跟在少女背后,用接近第二个受害者的手法,压制了这个虽然机灵,但敌不过男女体格差异的女孩。
“可惜,还没开始搞,我就掉进了‘陷空’。”胡唯一说,“她也掉了进来,应该早就死了吧。”
姜笑问:“她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胡唯一失笑:“谁还记得?”
他看着姜笑:“听好了,我是真正杀过人的。我进了‘鸟笼’,我就要活得好,我不回去。”
姜笑面上平静,但眼睛藏不住情绪。胡唯一盯着她双眼,片刻后笑道:“生气啊?你去说啊,你去跟他们说,我胡唯一是个杀人犯。我专门杀十几岁的女孩子,我强奸杀人,无恶不作,你去说。”
他大笑。
“没人会在意我的过去。我恶心肮脏卑鄙,那又怎么样?我能帮他们活下来,我就是他们的首领。”胡唯一在姜笑这样的少女面前,很难忍住自己说教的欲望,“小姑娘,记住了,在‘鸟笼’里道德观都他妈是个屁。笼主的道德就是‘鸟笼’的道德,有人说这是异化,我呸。这叫适应。活下来,活得好就行了,哪来那么多谴责和罪恶感。”
姜笑移开了目光。“我挺佩服你的。”她说,“你适应能力这么强,真的什么环境都可以适应?”
胡唯一:“我和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一样。你杀过人?我看你连蚂蚁都舍不得踩。”
姜笑:“嗯。”她没有再应声,双拳也不再攥紧。一个决定已经成形,她做出了抉择,整个人竟然轻松起来,甚至扭头冲胡唯一笑了笑。
“姜笑不对劲。”和樊醒也一起来到岸上的季春月忽然说。
自从姜笑和胡唯一有来往,只要看到年龄悬殊的两人在一起,季春月的目光总要紧随姜笑。她拉拉文峰衣袖,文锋:“你管不了那么多。”
得知自己孩子活着,过得很好,且在期待父母归家,季春月整个人的精气神全然不同。她积极、饱满又快乐。左右看去,虽然在“鸟笼”里众人年纪相仿,但现实中,她和文锋都是其他人的长辈。余洲像她的孩子,姜笑当然也是。
“她还是个孩子。我偏要管。”她去跟姜笑说话,樊醒忽然拉住了她。
不远处,姜笑离开胡唯一身边,余洲也借此机会摆脱谢白。两人坐在海岸边,正说着话。
“是余洲,那应该没事了。”季春月说。
樊醒奇道:“你这么相信余洲?”
季春月:“余洲是个好孩子。”她推推丈夫的手,文锋有点儿不情不愿,但也“嗯”了一声。
樊醒:“以后别老在余洲面前叨咕你的孩子。你忘了余洲身世吗?你说这个话题,不是刺激他,让他难过么?真关心他,你不如多跟他夸夸我。”
季春月忙点头:“对,你说得对。哎呀,我太开心了,我平时不那么粗心的。你跟余洲认识很久了么?”
樊醒:“那倒没有。”
季春月:“你俩关系真好。咱们能回去的时候,你可以跟余洲一块儿走呀。好朋友一起住,有个照应。”
樊醒笑笑:“再说吧。”
他没想到季春月不跟余洲唠叨,反而缠上了自己。她有无穷的问题,渐渐的都和余洲有关。仿佛是希望多了解余洲,来更接近自己的孩子,季春月问得热烈,文锋走不开,被她紧紧牵着,也一起听。樊醒有此机会当然不会放过,他从雾角镇讲起,余洲如何古怪,如何犹犹豫豫,如何胆怯如湿漉漉的小鹌鹑,但又如何果断坚定,从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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