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斋(25)
悟醒尘道:“古董店的橱窗被人砸了,有人扔了个燃烧弹,里面陈列的书都烧了,看店的男孩儿不愿意报警,他说老板讨厌警察。”他看着如意斋,道:“这种事情还是报警比较稳妥。”
如意斋依旧面无表情:“砸橱窗,烧书?没进店里?”
悟醒尘点了点头。如意斋咬住长烟斗,伸开了双手,女孩儿们褪下他身上的黑振袖,那黑色的长襦袢完全露出来了,襦袢的下摆收得很紧,包住他的双腿。如意斋左手拿着烟斗,右手垫在左手手肘下头,眼睛低垂着,问道:“你看到那个扔燃烧弹的人了?”
“那人穿黑斗篷,看不到脸,一米八五的个头,应该是名男性。”悟醒尘说。
“他砸了店之后往哪里跑了?”
悟醒尘不太好意思了,抓耳挠腮:“那时候光顾着救火了,再加上店里很吵,什么东西嘀嘀嘀嘀地乱响,吵得头晕,一时没能观察到。”
如意斋问他:“你去取的那本日记没事吧?”
悟醒尘道:“博物馆的这本吗?没事。”
他道:“既然已经通知到您了,那就先告辞了。”
如意斋自己脱下了黑襦袢,他贴身还穿了身黑色的长内衬,从那团在地上的黑衣服里走了出来,女孩儿们忙着捡衣服,挂衣服,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抽烟。休息室里只有这么一张椅子,鲜红,摆在衣架前。如意斋在那黑色的打褂前抽了几口烟,一看悟醒尘:“还有事?”
两个女孩儿都笑了,靠在衣架前起叽叽喳喳说话。悟醒尘慌忙道:“没有了,这就走,这就走。”
出了休息室,走到通往剧场的门前时,悟醒尘被守在那儿的一个侍应生给拦住了。那侍生笑眯眯地说:“客人既然已经从剧场出来了,就不能再返回去了,麻烦跟着指示牌去往出口。”
悟醒尘一看,边上墙上确实贴有指示牌,上书:单行道,此路出。一个箭头指向他身后。
悟醒尘只好转过身,跟着箭头走。如意斋恰好从休息室出来了,换上他常穿的白衣服了,脚踩舞鞋样式的黑皮鞋,手里换上香烟了。他也往“此路出”去,跟着箭头走。悟醒尘边与他一后一前地在阴凉的窄道上走着。悟醒尘道:“从剧场出来了就不能回去了吗?”
如意斋道:“一个梦做两遍就没有意思了。”
悟醒尘点了点头。两人走到个岔路口了,两条岔路,一条灯火通明,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箭头指向伸手不见五指的那条路。悟醒尘问了声:“不知道出口是在哪条街上?”
如意斋说:“勒内·科蒂大街。”
他抬脚埋进那黑幽幽的岔路。
悟醒尘跟着,道:“原来从前的巴黎的地下墓穴被改造成了剧场。”
如意斋说:“剧场只是一小部分。”
他边说话边抽烟,火星在他脸边一闪闪的。那火星飞到墙上的骷髅眼窝里,便也消失了。走道的两边全是人骨。肋骨,股骨,头骨,手骨。头骨最多,各个顶着深陷的眼窝瞪着黑暗。
悟醒尘问道:“那很大一部分是?”
“特殊服务性。工作者服务区。”如意斋指指墙壁。悟醒尘清了清喉咙,说:“刚才的表演很精彩。”
如意斋瞥了眼他:“你怕骷髅?”
悟醒尘摇头,如意斋道:“那你干吗没事找话聊?”
他道,“你们新人类不是最讲究人与人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的吗?”
悟醒尘说:“与陌生人确实应该保持适当的距离,不然会冒犯到别人。”
如意斋又一看他,眼神落在了他的左手上:“你失恋了?”
悟醒尘道:“暂时没有另觅伴侣的打算!”
如意斋不说话了。悟醒尘便又说了遍:“暂时没有另觅伴侣的打算。”声音轻了些许。
他接着说:“和您不算陌生人吧?”
如意斋道:“说过几句话就不算陌生人了吗?”
悟醒尘问道:“柳生屋三郎是怎么死的呢?”
如意斋道:“戏剧不适合你,新闻适合你。”
悟醒尘问道:“这是最近才复原的古剧目吗?从前从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如意斋不说话了。悟醒尘道:“还是很有警示意味的,在爱和伴侣关系方面,理智太重要了,不然就会酿成柳生毁灭美姬,最终也走向毁灭这样的惨剧。这是个发人深思的寓言故事。”
如意斋抽烟,问道:“你觉得柳生为什么要杀美姬?”
悟醒尘说:“他被美姬欺骗了,所以选择毁灭她。”
如意斋说:“发现自己被欺骗到决定毁灭欺骗他的人,这中间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一环。”
“什么?”
如意斋举着烟在空中写字,一些火星松松散散地飞舞着,组成一个字。
愤。
又一个。
怒。
“愤,怒?“悟醒尘读了出来。
如意斋道:“一个人如果被欺骗了,就去毁灭欺骗他的人,可他的心中却不带半点愤怒的话,他要么是精神有很严重的疾病,要么就是一个机器人,在他的逻辑设定里,欺骗直接导向毁灭欺骗者。”
“愤怒……”悟醒尘轻声念着。这又是他没见过的组合。愤怒。这个词一定相当古老,一定对人类毫无裨益。
如意斋还在说话:“而且美姬并没有欺骗柳生,美姬没有在自己脖子上挂上忠贞烈女的牌子,美姬没有说过对柳生矢志不渝,柳生无法接受美姬并不全心全意对待他,他无法接受预期和现实的落差,不是美姬欺骗了他,是他欺骗了自己,又无法容忍这样的欺骗。”
悟醒尘说:“伴侣和爱并非独一无二,完全没有必要为了和一个人在一起,为了爱一个人而选择毁灭。”
“柳生并不爱美姬。”
悟醒尘仔细回忆:“你刚才说的是柳生太爱自己爱上的美姬了。”
如意斋说:“他不能接受他看到的洁白衣服并不是美姬的贴身衣装。”
悟醒尘搞不懂了:“为什么他不能接受?既然他不能接受,那他离开就是了,眼不见为净,退一步海阔天空,难道不是吗?”
如意斋说:“你倒会说很多古话嘛。”
悟醒尘说:“能一直流传到现代的话总有它的道理。”
“一个词,一个字,能流传下来也有它的道理,是吗?”
“当然了。”
如意斋抽烟,吐烟:“你会说这个字,你会写这个字,你会解释这个字,判断一个字的对错……解释,判断,真是对字最大的污辱。”
悟醒尘说:“如果一个字无法被解释,那它所代表的含意就是说不清的,说不清的东西要怎么流传下去呢?”
如意斋笑了:“看来繁衍的本能将永远扎根在人类基因深处,无法被改造,被剔除。”他伸出手摸着墙壁走着。幽黑的小路更阴冷了,一股湿气侵袭了地面,地上变得湿滑,隐约还能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
如意斋说:“你解释一下‘好’。”
“单独用的时候是一个语气助词,近义词有bra。。vo。”
“有什么问题吗?“
如意斋道:“你可能需要一本古汉语字典来帮助你阅读朱南希的私人日记,”他看了看悟醒尘,“巧了,店里正好有还有最后一本,1000卖给你,要吗?”
悟醒尘的音量高了:“你难得说了这么多话原来是为了推销货品?”
如意斋道:“不然呢?难道就因为在巴黎,就得和你讨论爱,戏剧和毁灭?”
他们走到一道盘旋楼梯前了,如意斋往上走,悟醒尘跟着,他看不到一点光,如意斋的烟抽完了,散漫飘飞的火星也许久没见到了。
悟醒尘问道:”在巴黎就得讨论爱,戏剧和毁灭吗?”
如意斋说:“你还可以选择讨论消失的女人,毕竟在这儿,这个巴黎十四区是根据莫迪亚诺的小说复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