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斋(15)
搅拌的声音好大。
还有种地的人,劈柴的人,耙子犁过地面,斧头劈开木柴。
洗衣服的人,晾衣服的人。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床单在阳光下泛出近乎刺眼的光芒。
泥土的气味,皂角的气味,松香的味道,火药的味道。
人和人都靠得很近,味道和味道叠加、混合,打造出一个完全陌生的,难以形容的身份,声音和声音紧密地串联在一起,肆意流淌在杏树做的号角吹响的背景音里。歌声,当然有歌声,歌词隐隐约约,悟醒尘完全听不懂,歌声听上去是那么轻快,像笑声。
还有打招呼的声音。
你好啊。你好啊。
没人给悟醒尘递名片介绍自己的机会,人们说上一声,笑上一下就走开了。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连着两下,很轻,还是那两个女孩儿,她们手拉着手,欢笑着跑过他身前,蹦蹦跳跳地进了红砖屋顶的房子里。
红砖屋顶上的黑点是在修补屋顶的人,他们腰间绑着绳子,绳子的一端有系在烟囱上的,有系在屋边的香樟树上的,还有没系绳子的,光着脚在屋顶走来走去的。这光脚的人吆喝了一声,放下一个竹篮子,二楼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女孩儿拉过篮子,往里头放上些砖块,一些面包,一瓶水,吹了声唿哨,光脚的人把竹篮往上提。女孩儿看到悟醒尘,笑着挥手:“你好啊!”
对戒的信号就在这幢房子里头。
悟醒尘走了进去。距离对戒还有100米。屋子的结构完全暴露在外,地板踩上去吱嘎吱嘎作响,裸露的砖墙上挂着一些干花,木结构的房梁上裹着厚实的毛毯,从一楼的一扇小窗望出去,一群人围在一起织毛线,这里的人似乎都以这种围聚的方式交际着,移动着。织毛线的人群边上是编织花篮的人,其中有人看到了悟醒尘,笑着和他挥手。
悟醒尘隐进阴影里,往楼上去。
距离对戒还有20米。
二楼全是关着门的房间,不同的房门上挂着不同的干花,这儿能看到些墙纸,但是一些画功笨拙的飞船和星星掩盖了墙纸本来的花纹。
距离对戒还有5米。
奔跑的脚步声从他头顶飞过。
悟醒尘停在一间挂着束干薰衣草的房门前,他推了推门,门没锁,门后的房间敞亮。悟醒尘一眼就看到如意斋踮着脚,手在一只木头柜子上摸索。如意斋回过头,看到悟醒尘,说:“关门。”
悟醒尘看着他道:“戒指和放大镜还在您那里。”
如意斋跑去关上了房门,换了只柜子,还是在它顶上摸来摸去。
“你找那里。”他往身后一指,悟醒尘一看,他指的是隔着三张单人床,房间另一头的三只柜子。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就只有三张床和六只木头柜子。
悟醒尘走过去,打开其中一只柜子,只听身后嘎嘎响了两声,他回头一看,如意斋踩着床过来了,跳到他边上,就在他打开的柜子里翻来翻去。如意斋催促着:“你还愣着干什么?找啊。”
悟醒尘点了点头,往柜子里看了看,柜子里挂了三件白上衣,三条白裤子,衣架上方有个隔断,那上面放着三叠白布,还有三只铁皮盒子,他伸手要去拿其中一只盒子,如意斋道:“你傻啊?那么大一张画能放进这个里头?找找有没有暗门,暗格。”
“画?”悟醒尘不解,“不是在找放大镜吗?”
如意斋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放大镜,塞给悟醒尘,关上了这只柜子,打开边上的柜子,问道:“你不好奇?”
悟醒尘检查着放大镜,宝石还在,手柄上的黄金也没有被蹭刮,融烧过的迹象。他把放大镜放进裤子口袋,轻声提醒:“还有戒指。”
从两扇敞开的窗户里投进来的阳光几乎洒遍屋里每一个角落。如意斋的右手食指一闪一闪的,悟醒尘的眼神追随着这闪光,忽而闪光消失了,悟醒尘眼前是如意斋的一双黑眼睛,也很亮,也有闪光。悟醒尘说:“好奇什么?”
如意斋盯着他,笑了出来:“当然是那幅画的历史,那幅画的时代。”
他说起“时代”两个字时用了重音,因而他的说话声一时刺耳,悟醒尘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小步,道:“捐赠已经撤回了,关于它的鉴定工作已经结束了,到此为止了。”
如意斋还看着他:“你会怎么命名它?就叫《逆天使的堕落》?”他仰起头,若有所思,“为什么这么多画都叫一个名字呢?《逆天使的最后一次堕落》你觉得怎么样?”
悟醒尘说:“博物馆委派下来的鉴定工作已经终止了,画已经归还给滕荣了。”他还道,“至于命名还是不命名,怎么命名,是滕荣的事情了。”
如意斋挪向第三只木柜,打开了,继续翻箱倒柜,说着:“那个什么视频里贴了满墙的画,里面有一张底稿,那幅画的底稿,你没发现吗?按照你的说法,分离图层的机器只有博物馆和美术馆才有配额,那么滕誉不可能知道那草图长什么样子。“他瞥了眼悟醒尘:“还是你给滕誉看过底稿草图?”
悟醒尘道:“当然没有!!”
如意斋的眼珠往上翻了翻,好似眼前出现了个异物,无法忽视。他在空中挥舞着手,说道:“那他可能在别的地方见过……”他嘀咕起了悟醒尘听不懂的话,悟醒尘勉强捕捉到“市”,“交易”,“收藏”,“博斯”这几个字眼。悟醒尘又说:“虽然这次支付的报酬并非全额,但也一定对得起您付出的时间和心血。”
如意斋皱起眉,抬起下巴,眉毛一挑,那跟着飞高的眼神才降在悟醒尘身上,如意斋一眨眼睛,竖起手指压住嘴唇,拉过悟醒尘,躲进了身后的柜子里。柜门没关好,露着一条缝。一道光嵌在如意斋身上。悟醒尘问道:“为什么要躲起来?”
这当口,外头响起了阵脚步声,如意斋挤着眼睛从门缝往外看:“擅闯民宅听说过吗?”
悟醒尘挨近了如意斋,跟着看出去,如意斋嗅了嗅鼻子,扭头上下打量悟醒尘一番,视线锁定在了他胸口的那一小束野花上,凑近了去闻,使劲闻,往上闻,闻到了悟醒尘的肩上,继续闻,闻着悟醒尘的脖子。如意斋的脸靠在了悟醒尘的脸边,他又叮嘱悟醒尘:“别动啊。”
悟醒尘说:“有些痒。”
如意斋的头发不时擦过他的鼻子。
如意斋闻言,把头发全撩到右肩搁着,伸出右手绕过悟醒尘的肩膀,勾在他的脖子上。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是一串脚步声。悟醒尘试着往外看,可他的视野被如意斋的手臂挡得严严实实的。如意斋在他身后摸索着。悟醒尘轻轻说:“你在找什么?”
如意斋捂住了他的嘴,悟醒尘说不出话来了,呼吸间净是甜味,他的嘴里也好甜,像吃了颗花香味的糖。如意斋的手很冷。
那脚步声离柜子很近了,如意斋缩回了手,他的手里多了个小纸包,他看了看,就把它塞进了口袋。悟醒尘这下能从门缝里看见外头了,一个男孩儿正把抱着的一叠白衣服放在靠近他们藏身的这只柜子前的一张单人床上。男孩儿放下衣服后就出去了。悟醒尘要从柜子里出去,如意斋拽住他,悟醒尘仔细听了听,又是一串脚步声,比先前那孩子的脚步声重很多。悟醒尘说:“大门是开着的,不算擅闯。”
如意斋说:“主人同意你进来了吗?“
“主人没有锁门!”
如意斋说:“警务处也不锁门,你怎么不去警务处随便乱逛?”
悟醒尘极力压低声音:“这是偷换概念,这怎么一样?”
如意斋看了看他,道:“你的问号原来和感叹号一样讨人厌。”
悟醒尘想争辩,如意斋又捂住了他的嘴,有人进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次真的很近,一道黑影扑到了柜子上,那沉重的脚步声停下了。如意斋脸上的光不见了。悟醒尘只能勉强看到他的轮廓,他的黑头发在黑暗中像一方黑色的纱巾,盖在他身上。悟醒尘忽然想起博物馆里的一尊吉祥天石像。那石像就头顶着一方黑纱,石像的样貌看不清了,身上的服饰也被腐蚀了,层层色彩几乎都剥落了——唯有那黑色的头纱和一截白色的脚踝幸存了下来。石像盘着一条腿坐着。根据鉴定结果,石像的另外一条腿是在轻点莲花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