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5)
等到我能见她时,距她进宫已有十年,冷宫内早已人去楼空。
她已病逝。
美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太快,我总是在错过后才懂得珍惜。
我跪在落满尘埃的床前,嚎啕大哭。
命运像无形的手,推着我前行。我一直在逃避作这奸相的命运,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如果我不入仕,就无法保护她,如果我不做这权臣,赵广寒,潘凤,我的外甥,相府的手下,愚昧的百姓……都会死。
总有人要站出来承担。
我将她的儿子带出宫,扳倒前宰相,推行新政,借此牵住夏军入侵的脚步,如此又是十年。
面对软弱腐朽的朝廷,荒唐无能的皇帝,虎视眈眈的外敌,江现力挽狂澜,为大梁续命二十年,我未必能坚持得比他更久。
但是我想,如果灭亡就是梁国的命运,那就让我来与它斗上一斗吧。
我伏在案前,寒风自大开的窗中飒飒吹着,刮在脸上,凛冽刺骨,我昏昏沉沉,冷得瑟缩,却无力起身阖上那扇窗。
模糊间,但见帘角掀动,两肩微沉,有人为我披了一层衣裳。
我隐约看到有人正站在面前,视线发虚,看不清五官,醉梦中,我竟再次看到那双水润盈盈,风情万种的桃花眼。
我痴痴地看着他的眼睛,颤抖地握住那只手哽塞道。
“对不起,女神,不要走……”
那个人影顿了一下,随即捧起我的脸,热情地亲吻了我,吻得我耳红心跳,如顽皮的孩童般,笑嘻嘻应道。
“好呀,相爷。”
第5章 刺杀
一夜缱绻。
我清早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温软丝滑的床上,门窗紧闭,被褥散乱,全身像被马踩过似的,酸痛难捱。
刚要坐起,后/穴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我揉揉太阳穴,眼尖地瞅到那件桃红色华贵锦袍,手工绣制,质地上乘,再回想昨夜,顿时全明白了。
妈的,又搞我。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正骂骂咧咧,侍女敲门问我早膳用什么?
我咬牙道:吃砒霜!
说完艰难爬起,检察伤势,发现这小子竟学会给我清理了,还涂了药膏,活倒是一如既往得烂,捅得我撕裂加重。
何必呢?不日我不就好了。
事已至此,我只得令手下传信赵广寒明日启程,凌墨给我下了禁令,不准去妓院,不准去酒楼,我看他是不准我活着,进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老实在家休养。
次日,我送赵广寒至城郊。
因竖敌无数,我平日极少招摇出门,好容易出趟门得带上不少侍卫,凌墨也暗中派兵保护我。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河岸杨柳依依,有野鸭戏水,春风拂面,将柳絮吹得如同飞雪。
如此良辰美景,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赵广寒。
我嫌弃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该嘱咐的他心里都有数。反倒是他,自晌午开始便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会抱怨小地方没处嫖妓,一会说没人陪他喝酒,又担心老相好跟人跑了云云。
我看他就是不想走。
我忍耐着听他抱怨,直到日光倾斜,暮色西沉,默默让心腹回去通知凌墨晚上不回家吃饭了。
赵广寒也瞧瞧日头:“哎,这么快就天黑了?不如明日再……”
我无情道:“小爷我没功夫送你两回。”
他被逼上车启程,车夫扬鞭,车轮缓缓滚动,正这时!数不清的箭矢从天而降,将身边数十名侍卫纷纷射倒,身后侍卫将我扑倒挡下那箭,血如暗箭般自胸前涌出,滚烫炽热,溅了我一脸。
原来是冲我来的。
危机关头,赵广寒连忙自帘后伸手将我拉进车厢,随马车逃走。
箭雨密集,打在车辕,发出骇人声响,马车疾驶,蹿入林中,那波疾风骤雨般的攻击总算稍停。
我不敢懈怠,掀起帘布望向半空,但见杀机顿起,群鸟惊飞,黑羽飘落到粘稠的血泊中,密布的箭矢布满橙红天空,对着我们落下。
车夫被乱箭射死,马儿受惊,朝向悬崖,奔驰而去。
我别无他法,只得趁攻势暂歇,拉赵广寒跳车保命。即便做好准备,刚摔下的那刻仍疼得我险些晕厥,由于惯性,我沿斜坡滚至河里,还好只是浅滩,他更惨,撞到河畔一棵老树才停,疼得嗷嗷瞎叫。
此时金乌西坠,夜幕笼罩。
我们伏在半尺高的草丛中,隐约看到坡上站着数十名黑衣人,影影绰绰,手持银亮长刀,商量后下坡搜查。
我俩趴在地上不敢吭声,亦不敢动弹。
眼见包围缩小,我心中焦急,知道他们不找到我绝不罢休,远远与赵广寒相视一眼,他抬起手指抵唇,对着我摇了摇头。
我心知他打算引开敌人让我逃,便先他一步站起,朝相反方向跑去。
杀手们叫道:在那边!
纷纷追来杀我,杂草绊脚,我刚跑出两步便摔了一跤,还未爬起,却见身后寒光闪闪,剑锋映着凄凉月光,朝我当空劈下,我认命地抬臂挡住脸,心想自己要小命呜呼了。
我狼狈地伏倒在地,但见林中陡然间狂风大作,草屑斜飞,飒飒作响,将我的衣袖吹得如白鹤翅膀般,鼓涨翻飞。只闻锵然声响,我费力地眨眨眼睛,却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天而降般出现在身前,艳红衣摆,肆意张扬。
那剑已断作两截。
我借着凄迷月色,认出正是天武会小疯子。
他依旧锦袍窄袖,腰跨窄刀,神情冷峻,英气逼人,他不笑时像换了个人似的,浓重的杀气散开,竟有些恐怖。
他骤然出手,但听咔嚓声响,便以两指将那人喉咙掐断,悄无声息倒地,手腕翻转,左边那人头颅滚落,空荡荡的颈上鲜血喷涌,足有两尺高。
眨眼间连杀两人。
那人头轱辘滚出很远,双目犹睁,仿佛不敢置信。
其他人回过神,向我们攻来。他冷笑一声,足尖挑起地上半截断剑,剑锋对准来人穿胸而过,那人立扑于地,下一刻,窄刀出鞘,就此展开屠杀。有人被拦腰斩断,肠子流淌,有人被切开喉咙,将血放干,河滩上血流成河,满地尸块。
我的战后心理综合症犯了,只觉空空如也的胃不住翻腾,跪在地上干呕不止,眼冒泪花,待仅余最后一人时才猛然惊醒,强忍着呕吐,急急喝道:“慢着!先问清是谁派来的。”
他正握住那人喉咙,双眼微眯,好似极为享受猎杀的乐趣,闻言动作顿住,回头静静望向我,唇角紧抿,既不说话也不笑。
我心慌意乱,以为说错话了,加之整日没吃东西,腿软得站不起来,磕磕绊绊小声问道:“可,可以吗?”
他蓦地笑出声,唇角扬起,桃花眼月牙似的弯着,热烈如火,霎是好看。
“当然可以,相爷害怕什么?”
我看着那双漂亮凌厉的眼,心落回肚中,软软地爬起,一瘸一拐跟过去,心想以后绝不能招惹这小子,他让摆什么姿势就摆什么姿势。
这功夫好友也趔趄着挨过来,折扇摔破,见我没事便殷勤地前去套近乎:“阁下就是天武会好汉吧?在下赵广寒,以后来京城一起喝花酒。”
这种人怎会喝花酒?
我出于好意,拉住他低声提醒道:“你别乱说,他是个断袖。”
好友面露疑惑之色,问:“他是断袖?你是怎么知道的?对哦,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难道你们……”
“住口!”
“不是吧?兄弟,你肯定是下面那个……”
我涨红了脸,把他扑倒在地,掐着他脖子压低声音怒道:“老子不是断袖!就算是也是上面那个,他这样的我能日十个!”
这时却见那人刷得收刀归鞘,看向我,笑吟吟道:“相爷,我耳力很好的,您刚才说……要几个?”
我愣住了,哪还敢吭声?
好友见我沉默,以为我像我爹那样惧内,拍着我的肩膀直笑,对那人说我从小就是这德行,爱图个嘴上痛快,就该被好好管教,还幸灾乐祸说我有媳妇了还嫖妓,还不快回家跪搓衣板?
说这话时丝毫没觉得自己也是这德行。
而且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跪搓衣板?
再说我也没嫖妓啊。
这通胡说八道吓得我三魂丢了七魄,生怕我俩都小命不保,忙捂住他的嘴点头赔笑道我兄弟不懂事,得罪了。心中暗叹我俩岁数加起来够当他爷爷,却得在这小子面前装孙子。
他倒没与我们计较,看模样心情还不错,在旁边的巨石上施施然坐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天真残忍的光,以刀鞘拍拍那人的脸笑道:跪着说。
那杀手早被那惨状骇得两股战战,瘫跪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将事情前后说出,以为如此便能保命,却被毫不手软地灭了口。
白净修长的手指掐在他的脖颈,渐渐收紧,直至颈骨发出骨骼断裂声,痛苦死去,小孩失去兴趣般骤然松手,任由尸体滑落倒地,如视玩腻了的玩具般不屑一顾。
好友小声问我:“嫂子尊姓大名?看着不像等闲之辈。”
我忙训道:“住口,叫爷爷。”
好友:“哈?”
经交代才知,原是燕王长子赵兴派来的。
燕王仅有两子。长子赵兴乃是武将,次子赵广寒幼年便离开王府,与父亲形同陌路,成年后更不娶妻不纳妾,终日流连名妓宅中,与娼妓为伍,燕王面上无光,愈发不肯认他。
史书记载,江现死后,赵兴投降,夏帝问:文臣尚且不降,汝为武将,何故投降?
赵兴道:江现掌权时,轻视武将,吾辈受他欺辱已久,故而投降。
夏帝便叹:然江相负你,非是梁国负你。
敢在我死后说我坏话,我早想办他了,但苦于他是燕王之子,不能轻碰,才留至现在。既然他先招我,那便莫怪我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