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相(34)
他倏然笑了:“那你就以竹为题,做诗一首。”
我提心吊胆,见没人给我笔墨纸砚,只好瞥了眼那茂林深篁,苍郁青葱,金风拂过,便有树影摇曳,随口作道:
松阴半坛日,竹声一槛秋。
每番看鹤过,疑似有仙游。
作完后半晌都不听他说话,心中忐忑,掀起眼帘偷瞄,却发现他正垂眸凝视着我,明亮的眼里有星辰闪烁,见我抬头便收回视线,不置可否地令我坐下,问:“丞相,你为何不佩剑了?”
我方才被这一哄一吓,不觉间后背里衣都已湿透,寒风吹过,湿粘难耐,勉强拱手,恭声答道:“回陛下,微臣所佩龙泉宝剑乃是旧主所赐,如今面见新主,怎能佩戴旧主之物?”
他点头道:“你说的对,你的确还缺柄佩剑。”
说着,却解下腰间弯刀,将那把跟他征战多年的战刀置于桌面,道:“此刀名为凤鸣,夏国人人识得。夏人尚武,你以降臣身份居百官之首难免会受轻视,若有人欺负你,可先斩后奏。”
我怔了怔,竟不敢伸手去接。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若承了这份情恐怕把我小命都搭进去都还不清,哪里敢收?
他也不勉强,随意问我关于析产制的看法。
他们国家施行析产制,即父母将财产平均分配给每个儿子,由于这制度,夏国在建立初策封大量藩王,均拥有封地,百年间内斗不断,每有人继位便要争斗一番,后来更打得四分五裂。我以为他未想到这祸端,想不到他是知道的,只是无可奈何罢了。夏国贵族更不好惹,他们甚至拥有独立兵权,宗族关系错综复杂,比梁国内部更为棘手。
这是个悖论,统治者的权力来自统治阶级,统治者却想触动集团利益,结局多以失败告终。
我斟酌着劝道:“这,虽说如今天下领土是陛下打来的,白白分给兄弟,未免不公,但析产制是祖宗定下规矩,坏了规矩,夏国贵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要绝析产之祸,还须另想对策。”
接着便东拉西扯,滔滔不绝地从春秋战国讲到秦皇汉武,史上藩王作乱例子。
他认真听我讲,还帮我倒了一杯温酒,待我讲累了,便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丞相对夏国经济可也有了解?”
我随口道:“两国经济弊病不同,梁国当务之急是土地兼并,夏国是建立初期,还未到那一步,钱却不够用了。”
他笑道:“依你看,该怎么办?”
我神秘地笑笑,手指凌空划过,沾着酒水,在桌上用夏国文字慢慢写道——废除奴隶制。
他看后沉默不语。
我缓缓道:“您把人杀光了,没人耕地,没人生产,偌大的地拿来放羊,经济如何起得来?依臣之见,不要杀死战俘,而是给他们田产、工具,让他们成亲生子,然后收他们的税。他们为抚养后代,只能日夜劳作,您不杀他,换种方式让他在田地里累死累活,供养贵族,他们还对你感恩戴德,如此,岂不是比屠城得到的更多?”
他听后哈哈大笑:“这便是你们文明人的做法?”
我微笑道:“文明是相对的,陛下。或许千年后再看现在,那时的人也会认为我们落后至极呢?”
说着又出神地望着那五个字,摇头叹道:“若有人能做到,也算个盛德君主了。”
他右手微动,覆在我的手背,安慰道:“江现,朕答应过你,若投降便不屠城,善待你的百姓。”
我心里腹诽,本来他屠城也是为报复顽抗不肯投降的敌人,怎么成为我了?
但这话说得好听,便施施然笑道:“这个陛下不必担心。贺州守将李德之是我的部下,我会劝他投降,有我在,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拿下贺州,剩下的守将怕是投降得更快,顶多还有十万老弱残兵,在陛下面前,哪还有抵抗之力?一统中原,还不是易如反掌?”说着忍不住笑了,“陛下不如着手造船,准备漂洋过海征服日本国。”
我说的都是事实,樊州是最难啃的骨头,攻破樊州,其余的守将在夏帝面前恐怕连站都站不利索,我太了解了。吉尔格勒谨慎了一辈子,相信这些他早已侦查到。
说话间,远天已日迫西山,暮色昏昏,将黑未黑。
城中华灯初上,当晚还有夏国庆功晚宴,不得耽搁,便草草中止这对话,他再提凤鸣刀,我借着微光仔细打量,刀鞘镶嵌有宝石,银质图案,刀锋如白月牙儿般,长长弯弯,寒芒四射,吹毛立断。
我稍稍犹豫,还是收下了。
他好奇地问:“你不是说无功不受禄吗?”
我叹气:“臣想了想,刚说的那番话已值这把刀了,况且夏人尚武,臣又生得这般瘦弱,的确需要兵器防身。”
他忍不住便笑:“你们读书人的嘴,说来说去都是你的道理。”
我心想,你不知道,读书人的嘴还能杀人呢。
这庆功晚宴庆祝的只有夏人,我情绪不高,默不作声地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安静坐着,为安抚我这降臣情绪,吉尔格勒默示同是汉人的许韵陪我。
吉尔格勒加上我有五位丞相,其中两名是文臣,剩余三名都是随他征战的武将,坐镇国都,从满座文武比例来看,夏国尚武也可见一斑。
我们便有一搭没一搭聊在夏国降臣的日子过得如何,北地情况,风土人情,期间陆续有人向我敬酒,盛在银碗中,沾唇示意即可。
现在已有蒸馏技术,我们梁国喝的米酒或黄酒,他们北方游牧民族大多喝蒸馏酒御寒,接近现在的白酒,口感更烈,更辣,度数更高。
尤其是吉尔格勒,酷爱喝烧酒。
夏人豪放剽悍,庆功宴上更是狂饮助兴,我兴致不高,沾两滴酒便想提前离场,却听身后有人用夏国话说道:“想不到樊州守城,竟是个连酒露都不敢喝的小白脸。”
我循声看去,却见说话那人面带醉色,身材魁梧,声音雄浑,在我面前壮得如同一座小山,正是夏国大将伊勒德。
他是这次作战功臣,而我是降臣,便不好说什么,佯装听不懂想速速离开,可他喝得多了,纠缠我不肯让我走,口这姑娘含糊不清道这仗打了两年,折损那么多将士,眼看要取胜了,守将却临阵投降,陛下却为何下令不屠城?
我不答话,朝吉尔格勒那看去,发现他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许韵急忙上前解释道:“伊勒德,陛下有令,以汉治汉,他是梁国宰相,汉人愿意听他的,再说若杀降臣,还有谁敢投降?”
伊勒德不屑道:“梁国一群文人把政,没一个会打仗的,纵是不降,便一座座屠过去又如何?我杀过那么多汉人,哪个不是在我面前痛哭求饶?”
我本不欲惹事,听到这儿却猛然抬头,推开许韵,用夏国话说道:“伊勒德将军,本官不过是梁国最无能之辈,您骁猛善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我不敢得罪,可你说我不能喝酒,我便不服了,你敢不敢打赌,你一杯我三杯,看咱们谁先不行?”
他觉得我在挑衅他,嗤笑道:“你要赌什么?”
我冷冷笑道:“赌我这条命,你敢吗?”
他说:“有何不敢!”
说罢令人上酒,他面前摆设五碗,我面前摆有十五碗,但他先喝,我后喝,刚五碗下去我便后悔了,这烧酒太烈,后劲十足,一碗便抵三碗的米酒,我眼前发晕,便晃晃脑袋,再强灌下五碗,更是站立不稳,胃里如同翻江倒海,脑中混沌不堪,定睛一看,却见那伊勒德早喝了不少,正扶着大殿石柱干呕。
我头回喝这么多,光站着便摇摇晃晃,也没注意是谁在扶我,醉眼朦胧间只看到那身夏国的金甲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它时而变作刘均苍白的笑脸,时而变作李辉之爬满皱纹的容颜,时而变作两年来同吃同睡的兄弟们……
我眼花缭乱,觉得那金制软甲刺眼无比,这口气怎么也咽不顺当,加之喝了点酒,心里便胡乱想着,我不是百官之首吗?他惹我,我还不能反击,这是甚么道理?他妈的畏畏缩缩像什么男人?
于是笑嘻嘻道:“伊勒德将军,你也忒不中用,竟连我这文弱书生都喝不过,嘿嘿,你可得愿赌服输啊!”说着猝然拔出腰间凤鸣刀,酒醉间竟将它看成我的龙泉宝剑,银亮的刀光直冲天际,化作一道狭长细线,对准他眉心,直劈下去!
顿时血花高溅,满堂尖叫声汇成一片。
我脑中一团浆糊,耳边都是弯弯绕绕的夏国话,听又听不懂,敲敲脑袋才勉强看清,原来我站都站不稳当,这刀却砍偏了,只将他右手砍伤,已抬去治疗。吉尔格勒不知何时从主座走下,正站在我面前,定定地看着我,似乎在对我说什么。
我们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眼里的情绪我看不懂,他说的话我也听不懂。
见我没反应,他便改用汉语对我说道:“丞相这么爱喝,朕陪你喝吧。”
我怔怔地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攥着的弯刀,就是醉得再厉害也知御前不能佩刀,急急忙忙收回刀鞘,煞有其事地将那银制酒杯举至平齐,瞅上半天,喃喃自语道:“陪陛下喝可不能用这碗……来人,换大碗!”
他面色冷凝,说的什么我已听不清了,只记得迷迷糊糊间又灌了不少。
意识啪得一声,断掉了。
再清醒已是次日,我已躺在温软的床褥上,头疼得厉害。
我没记得自己怎么睡下的,只好边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边打量四周,华丽奢靡的帘帐,温暖如春的寝殿,高床暖枕,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当看清那人是谁后,我当场呆住了,悬在空中的手抖如抗筛。
我纵横一世,在贺州主持战事时,没有慌乱过。
得罪了全体贵族时,不曾怕过。
甚至樊州被困两年,也坚信天无绝人路。
但此时,我却觉得好像天崩地裂,万念俱灰,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喝什么酒?喝什么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