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39)
季燕然道:“云门主怎么看?”
“红鸦教之所以能蛊惑人心,是因为抓住了人性中的‘贪’。”云倚风道,“不用去地里干活,也不用寒窗苦读博功名,只求神烧香就能大富大贵,再加上教主天花乱坠一通侃,自然能唬得那些好吃懒做者深信不疑。可许秋旺不应该啊,他是生意人,而且是相当精明的生意人,家中衣食不缺妻妾成群,按理来说什么都占全了,既已无所求,那还信这乌七八糟的玩意作甚?”
“看来你我真得去十八山庄走一趟了。”季燕然合上卷宗,“他死状凄惨,腿骨被打得寸寸皆断,即便不是邪教,也不像普通寻仇。”
云倚风听得头疼:“这些人,怎么连过年都不消停。”
十八山庄距离客栈不远,穿过几条街就是,张孤鹤听到通传,赶忙小跑迎出来:“王爷,云门主。”
“可有查出什么?”季燕然边走边问。
“已经传过了许秋旺的十八房妻妾,贴身的仆役与丫鬟也逐一审过,并无人听过红鸦教。”张孤鹤道,“许老太爷近年身体不好,一直在山上吃斋念佛,怕受不住刺激,暂时没有告诉他。”
云倚风心想,十八房妻妾。
还真是不嫌累。
此时天色已暗,山庄里因为出了事,所以乱成一片,回廊下的灯笼也没人来点。云倚风走了没几步,突然就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哭声,在这寒风天里,呜呜咽咽,分外刺耳尖细。
“谁在那里?”张孤鹤也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问。
哭声戛然而止,过了许久,墙角里方才站起来一个小小的影子。
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看穿着打扮,像是下人的孩子,怯生生的。
“你这小娃娃。”张孤鹤松了口气,“天都黑了,为何还不回家?”
“我……我娘骂我。”小丫头抽抽搭搭,“我不想回去。”
云倚风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替她擦掉眼泪,轻声道:“说说看,你娘为什么要骂你?”
“我唱歌谣,娘亲就打我,说老爷出事了,我还在这里唱断腿,若被管家听到,是要赶出家门的。”小丫头委屈道,“可城里人人都在唱,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是那首放羊的童谣?我今日在村里听到了,编得乱七八糟,这个撑死那个摔死,的确闹心,以后不唱也罢。”云倚风提醒,“若再不回家,你娘亲该担心了。”
小丫头答应一声,又擦擦脸,将手帕还回去。
“送给你了。”云倚风站起来,笑着说,“快回去吧。”
小丫头稀里糊涂答应一声,仰头看着他,心想,这大哥哥可真高、真好看呀。
手里捏着的丝帕软软的,香香的,像清晨的花瓣一样。
她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裳和手,再想起方才拂过眼前的,那纤尘不染的洁白衣袖,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今晚该洗澡了。
“喂,丫头。”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
……
第27章 许家兄弟
许秋旺的尸首正停在后院一处偏房内, 几人还未靠近, 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腐臭味。
云倚风皱眉:“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张孤鹤道,“尸体是在山庄北苑一处枯井中被发现的, 那里是空宅, 平时极少有人路过, 要不是因为这几日天气变暖,扫地仆役闻到了异味, 还不知要在那里放到几时。”
季燕然问:“死了多久?”
“据仵作说, 应当已经超过十天。”张孤鹤道,“枯井井壁粗糙, 他头脸上都有不少擦伤, 但却并无喷溅血迹, 是在死后才被人投了进去。”
十八山庄家大业大,里头住着数百口人,这案子查起来可谓雾茫茫毫无头绪。因为牵涉到红鸦教,所以整座山庄此时已被官兵团团围了起来, 无论进出都得通传, 引来百姓纷纷驻足猜测, 不知这富户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许秋旺的宅院与书房,也快被搜了个底朝天。
云倚风掀开白布,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尸首。死者并无中毒迹象,全身各处都有断骨,颅骨粉碎,应当是被人从高空推下后身亡, 最惨烈的是双腿,张孤鹤先前所说的“每一寸骨头都被活活敲断”,丝毫不算夸张。
季燕然道:“若真与红鸦教扯上了关系,这算献祭还是报复?”
“许秋旺这般精明能干,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该是他忽悠旁人,断不应当自己做待宰肥羊。”云倚风摘下手套,洗干净手,“况且他前阵子刚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买了商铺准备扩生意,这般贪财贪色的老油子商人,谁能忽悠他舍生献祭?王爷别忘了,红鸦教虽是邪教,但杀人全凭一张嘴,教众残害自己皆出于自愿,还从来没有武力强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说皇兄花重金雇云门主,一点都不亏。”
云倚风懒得与他贫嘴:“走吧,我们再去书房看看,今日张大人都查出了些什么。”
桌上摆着厚厚一摞供状,听说审讯之时,小妾哭哭啼啼,小厮六神无主,谁也没能说出个四五六来。许秋旺十月出远门,是想去南面看看,准备来年新开几家锦缎铺,仆人与银子带得都不多,出发之前也一切如常,还说要尽快折返好过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动献祭了。”云倚风道,“也不是为劫财。杀人敲断腿再丢回家中,十有八九是报复或者警告。”
季燕然问:“此时山庄里是谁当家?”
“暂时由许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张孤鹤答道,“许老太爷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个儿子都只回家过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号巡查,管家已经差人去追了,这兄弟五人关系极好,听到消息后,应当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山庄。”
三人正在说话,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衙役急急来报,说是许老太爷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经从山上跑下来了,进门看到尸体后立刻晕厥不起,浑身都在抽风。
“这……谁通知许老太爷的,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添什么乱啊。”张孤鹤听得头大如斗,“王爷——”
“走吧。”季燕然打断他,“我们也去看看。”
许老太爷的卧房外围了一圈人,屋里头,大夫正在看诊,说是因为受了刺激,身体并无大碍,休息一阵便会苏醒。
袁氏也守在门外,正厉声喝着问是谁将事情告诉了老太爷,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在地上,连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厨房里煎药,老太爷突然就说要下山,火急火燎拦都拦不住,也来不及通知家里,只得借了庙里的轿子。
“娘亲。”袁氏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劝她道,“爷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父亲生前都拦不住,又何必责罚小厮,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这时有人看见了张孤鹤,赶忙小声提醒。袁氏与那青年皆过来行礼,又面露迟疑看着季燕然与云倚风:“这二位是?”
“哦,我们是张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随口道,“听说这里出了事,便过来帮忙办案。”
他此番前来望星城,虽未大张旗鼓,却也没有掩盖行踪,许家这样的地方豪绅又岂会毫无耳闻,原只是假模假样一问,都已经做好了要跪拜萧王殿下的打算,谁知对方却并不打算公开身份,袁氏与那青年也只好陪着装不知情,心里越发惴惴难安,不知往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待这母子二人离开之后,云倚风道:“深宅大院里,人情也是淡薄。”许秋旺的尸首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这头的亲儿子已经能面不改色说出“父亲生前”,袁氏也是威严大过悲痛,眼睛丝毫不见红肿。季燕然在旁听到,提醒他:“那许秋旺光是小妾就有十八房,再加上数不清的陪侍丫头,夫妻之间哪里还有感情,与其等着其他偏房趁机分家,倒不如将权势趁早揽回手中,稳住地位才是最要紧的事。”
云倚风看他一眼:“你经验还挺丰富。”
“打小见多了。”季燕然在他耳边小声道,“这里顶多也就十八房,与后宫比起来,小巫见大巫。”
云倚风想了想,也对。
同皇家一比,这才哪到哪。
“自然,我将来不会娶这么多。”季燕然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又及时补了一句。
云倚风眼皮一抽,钦佩道:“在这乌七八糟的环境里,王爷还有心情谈论自己的终身大事,也算口味别致,行了,进屋,那许老太爷像是醒了。”
须发皆白的老者躺在床上,浑身依旧在哆嗦。张孤鹤在旁劝道:“老太爷还是要保重身体啊。”
“张大人。”许老太爷战战兢兢,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你可千万要替秋旺伸冤啊,他去得可怜,死后还要遭人陷害,与什么红鸦教扯上关系。张大人,我……我发誓,秋旺他断不可能做出这种糊涂事。”
“是,本官知道。”张孤鹤耐心劝慰,对他极为尊敬,毕竟这些年城里的道路与善堂,其中有不少都是由十八山庄出资捐建。过了片刻,看着对方情绪像是已经稳定些许,方才又试探着问,“不知老太爷是从谁口中听到的消息?”
“是一个小和尚,眼生,手上像有块红色的胎记。”许老太爷回忆,颤巍巍道,“我正在念经,他也不知是从何处溜了进来,只在我耳边说了这件事,就又从后门跑了。我那时如雷轰顶,没顾得上细看。”
眼生的小和尚。
季燕然与云倚风同时想,那怕是凶手故意派去报信的吧。
许老太爷服下药后,没多久便再度睡去。此时已近深夜,袁氏虽已在山庄内安排了院落,季燕然与云倚风却都不想住在这四处都是哭声的宅子里,依旧回了客栈。
“已经快子时了。”季燕然道,“药浴完之后就早些休息吧。”
“嗯。”云倚风点头,“那我们明日再去十八山庄。”
在回房之前,季燕然照旧试了试他的脉象。
“如何?”云倚风问。
萧王殿下一本正经,答曰:“平滑有力,如珠走盘……哎呀。”
云倚风笑着踢他一脚,将人赶回隔壁。
小二很快就送来了药浴热水。
季燕然却并未回房,而是靠在回廊上,一脸若有所思。
王府下属来来回回“路过”三次,最后实在忍不住,在他耳边小声问:“王爷,你一直盯着云门主的门,是不是实在想进去?”
季燕然兜头就是一个爆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