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186)
黄庆狠狠瞪了一眼那兵痞,呵令他继续回去操练,又继续结结巴巴道:“末将久仰王爷威名,一直就以王爷为人生榜样,今日得见,心中自是激动,末将没得瘟疫。”
季燕然笑笑,边走边问:“都久仰了些什么威名,说来听听。”
“是。”提到这个话题,黄庆立刻便兴奋起来,从萧王殿下第一次出征,跟随老将军大破敕儿营开始,到孤身冲锋破騩山,再到后来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全部张口就来,说到激动时,更是声音嘶哑,看向季燕然的目光哟,情真意切得很。
周围其余几名边防兵,与黄庆关系不错的,此时也是哭笑不得,看不下去了。便在季燕然耳边小声道,王爷莫怪,阿庆平日里说起王爷时,也是这副手舞足蹈的激动模样,他是真心实意仰慕王爷的,并非贪图好前程来拍马屁。
黄庆继续道:“我爹当年就是给玄翼军煮了几天饭,才知道原来男儿一入军营,便会脱胎换骨,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他腿瘸当不了兵,便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
“看你年纪轻轻,便已当上副统领,也算没有辜负家人期待。”季燕然又问,“当年卢将军在西南时,你父亲是厨子?”
“是。”黄庆道,“当时军中人手不够,所以征用了不少乡民,我爹烧得一手好菜,还给卢将军卤过野鸡。”
这句话说得颇为炫耀,周围人都听乐了,黄庆自己也笑,继续说着琐碎旧事。季燕然带着他,二人一道登上高处,看着远方山林深深,绵延不绝的绿意被金色霞光所笼,树影随风轻晃着,宁静平和。
季燕然突然问他:“你怎么看待此番野马部族叛乱?”
黄庆微微一愣,像是有所犹豫,只是还未开口说话,季燕然便又加上一句:“本王要听真话。”
“是。”黄庆低头,“在刚开始的时候,其实军中与民间多有传闻,说野马部族只是想为卢将军求一个真相,却遭到朝廷大肆追捕与屠杀,所以……心中难免略有不平。”说完又赶忙补一句,但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野马部族不是什么好东西,先有巨象之战,后又在滇花城作乱,逃亡时更抢掠了不少沿途村落,行径同当年玄翼军剿灭的那些悍匪一模一样,哪里来的颜面自称是卢将军旧部?
他继续道:“而且我听黄统领说,瘟疫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是,不过为免百姓恐慌,为免他们在知道真相后,因惧怕再被下毒而不敢正常饮食,只能委屈西南驻军,暂时担了这‘传播瘟疫’的罪名。”季燕然道,“也辛苦诸位了。”
“不辛苦!”黄庆赶忙道,“而且现在瘟疫已被治住,再加上雷三旧部一路为非作歹,惹来民怨沸腾,百姓对我们的态度也好多了。”
季燕然点头:“走吧,再随我到军营里看看。”
众将士此时已结束操练,正在三三两两结伴往回走。见到季燕然后,纷纷行礼,又笑着打趣两句黄庆,可见这位小统领,的确是以崇拜萧王殿下而出名。黄庆不好意思道:“有时晚上睡不着,我便会讲王爷的勇猛事迹给他们听,连黄大统领也经常拿此事调侃,说要将我送到西北去,好加入黑蛟营。”
“西北黑蛟营也好,西南驻军也好,都是大梁的兵,并无区别。”季燕然笑笑,“先安心打完这一仗吧,为你的父母亲友,也为你的故乡。”
黄庆声音嘹亮:“是!”
而黄武定还在忙着对比绘制地图,足足花了三天时间,方才将数名柴夫、猎户与采药人的描绘整合到一起,绘出了一张详细的草群山地形图。
大战就定在翌日清晨,朝阳升起时。
季燕然和衣躺在木板床上,身上搭一条轻薄的雪白蚕丝云霞被——自然是云门主塞进包袱中的。这本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一条被子,又软和又轻便,于是靠在床上看书时裹着,躺在软塌上打盹时也裹着,时间久了,云霞被也被浸上一层茉莉淡香,在这紧绷如弓弦的深夜里,似一捧浅白色的花瓣,轻柔飘散在空气中。
除了云霞被,还有从王城带来的舒服枕头,桌上摆着日常惯用的茶具,茶叶也用小陶罐细心封存好,至于药丸,每一包上都写着服用时间,换洗里衣叠得整整齐齐。随行几名糙汉亲兵在替季燕然收拾包袱时,看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非常愧疚地想,我们照顾了这么多年王爷,本以为已经很细心周到了,可同云门主这无微不至的架势一比,才知道原来王爷在我们手中,一直算是遭到虐待。
就是自责,非常自责。
夜里的露水,于清晨时分被蒸腾成淡淡薄雾,鸟鸣婉转。
大军被分为三队,由三个方向,分别向深山挺进。季燕然亲率一万精兵,由中路出发,他身着轻便玄甲,腰佩龙吟长剑,一对剑眉斜飞入鬓,双目似寒夜辰星。身为大梁最年轻的大将军,季燕然身上属于皇室的那一部分气质,其实已经被冲得很淡了,更多则是常年浸淫沙场,由杀戮与鲜血浇灌出来的修罗煞气,这么一个人,哪怕只横刀跨马立于阵前,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西北沙匪胆战心惊,而现在,西南深山中穷凶极恶的叛军与流寇,也很快就要遇到这位威名赫赫的萧王殿下了。
黄庆要比大军早一步出发,他绰号“山猴子”,擅长攀爬绝壁,所以此番便加入了探子营。按照地图来看,雷三叛军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应当是位于草群山偏北的白石坪,地势开阔,能打能退。为防止打草惊蛇,探子营并未走大路,而是攀着藤蔓自绝壁一路爬到最高处,往下一看,果不其然,林中人影攒动,看队伍与阵型,应当是已打探到了梁军的行动,正在为迎战做准备。
雷三将手中长刀擦得锃亮,目光沉沉。按照他先前所想,黄武定所率的西南驻军被瘟疫阻隔,而新调来的中原援军,习惯了平原作战,对西南的天气与地势皆不适应,短期内理应攻不破滇花城,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一战对方也不知得了何人指点,如有神助,打得是势如破竹行云流水,竟逼得自己只剩仓惶南逃一条路,实在可恶至极。
下属道:“季燕然的确不好对付。”
“只是侥幸罢了。”雷三嗤一声,“哪怕是当年的卢广原,也足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方才打下清泉山,而草群山比起清泉山来,只会更加险峻难攻,就算——”
一句话还没说完,一声尖锐的呼哨便已刺破长空,信号弹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白影,下属惊呼一声:“梁军打来了!”
雷三猛然站起来:“峡谷埋伏的人呢?”
“回首领,梁军并未走南侧深峡,而是……而是,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只知道前哨刚传回消息,说梁军从四面八方进了山,还没来得及整装完毕,夺命箭雨便已经倾盆而下了。
另一头,黄武定正喜道:“王爷果真神机妙算,大军一路走来,竟没遇到一处陷阱机关。”
“多亏那几位乡民,先有他们的地图,我才能推出该走哪条路。”季燕然道,“雷三虽擅制暗器,但也是刚刚逃窜进山,定没有充分的时间在每一处山口布防,所以对我们来说,这场战役打得越快,赢面才会越大。”
有萧王殿下亲自督战,大梁的将士们自然士气高涨——就算先前不高涨,在一路悄无声息,安然摸进叛军的老巢后,也不得不高涨了。众人暗自佩服季燕然的准确判断,也不知这从未打过西南林地战,却能准确摸清犄角旮旯一座荒山的本事,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而黄庆就更加得意了,一股热血燃上脑门,高高举起手中长矛,与面前叛军展开激战,颇有那么一丝丝受到偶像鼓舞,以一敌十的勇猛架势。
在梁军从天而降时,叛军其实已经有些慌了,但这群亡命徒毕竟久经风浪,又深知自己犯下的是谋逆重罪,若被俘虏,只有死路一条,便各个都瞪起一双猩红双目,额上青筋暴凸,如噬人凶兽一般扑了上来!
刀剑相撞声不绝于耳,在这本该空寂的深谷中,激荡出重重翻涌巨浪。碧绿的草地被鲜血染红了,带着火星的流箭引燃草木,惊得鸟雀腾飞跃起,黑压压一片扑棱飞向远方。
定风城里的百姓纷纷仰起头,看着这万鸟齐飞的奇景,小娃娃们不懂事,都拍着手欢呼起来,却很快就被大人捂住嘴,抱着匆匆回家了。只剩街边晒太阳的老人,口中喃喃念着经文,惶惶为大梁军队祈福,他是亲身经历过几十年前,那动荡贫穷的艰苦年代的,何为民不聊生,何为尸横遍野,可千万别再重演一次啊。
黄武定剑指长天,怒吼道:“杀!”
大梁将士们呼喊震天地,似滔滔洪水般,涌向那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撮撮如荒野蓬草的流寇。战役打到这种程度,双方胜负其实已无悬念,黄庆单手提着两个人头,还欲再杀向第三人,身后却有一匹高头白马腾跃而过,以及一声熟悉的:“跟我来。”
黄庆心头一喜,赶紧翻身上马,一溜烟跟上了季燕然。
雷三正骑着黑马,一路向山巅冲去。行至途中,马臀被人一箭射穿,吃痛嘶叫着向前栽倒。雷三就地一滚,随手抓起地上大布袋,往肩上一甩一扛,仅靠双腿竟也跑得如同疾风。黄庆收回弓箭,道:“那是通往悬崖的路。”
“你从这条小路上山,在崖边找个地方埋伏好,配合我救人。”季燕然吩咐完后,便一甩马缰,继续追了上去。
草群山的山巅,终年雾气环绕,草莹绿花洁白,静谧时如瑰丽幻境,可现在却被淋淋漓漓的污血玷污了仙气。雷三手中拖着一名女子,自己退至悬崖边缘,粗喘着看着眼前人:“你再敢前行一步,我便杀了她!”
“好,我不动。”季燕然示意他先冷静下来,芙儿像是被灌了药,垂着头昏昏沉沉,双足垂落在悬崖边,整个人摇摇欲坠。
雷三眼底写满仇恨与怨毒:“只恨当初在玉丽城时,我未能下毒杀了你!”
季燕然道:“可我与阁下无冤无仇。”
雷三“呸”了一声,道,李家人都该死!
李家人都该死,几乎每一个野马部族的俘虏,都要喊上这么一句话。云倚风甚至曾经觉得,鹧鸪是不是弄了个匾额挂在殿上,否则怎么跟个口号似的,如此深入人心?
季燕然不紧不慢道:“当年黑沙城一战,的确有许多真相未曾查明。”他一边说,一边往左侧踱了两步,寻了块干净石头坐下:“但恕本王直言,按照阁下的年纪,应当从未见过卢将军吧?”
这话说得其实有些嘲讽,毕竟连面都没见过,仅听旁人描述,就头脑发热开始嚷嚷着该死与报仇雪恨,怎么听都有些二愣子。雷三果然上钩,瞪圆了眼睛怒视季燕然,留下左侧一大片视线盲区。季燕然手指微微一动,埋伏在林中的黄庆得到指令,似一只灵猿蹿出,半分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