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僧谈之无极(12)
“阿婴!”无极满怀惊喜地将她接住,抱起来腾空转了一圈。原来这个少女就是无极一母同出的胞妹,未取大名,只有一个小名,唤作阿婴。
无极将她放下来后,便细细地打量起妹妹,感慨道:“几年不见,阿婴已经长大了。”又问,“妹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阿婴柳眉一颦:“难道不是阿兄命人去接我们的么?”
无极才刚受封将军,这一件事自然不是他做的:“我们?”他顺着少女的视线往后而觑,就见一个老汉携着妇人跨步而入,那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娃子,夫妻二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这老汉便是梁庸县长子闾,身边的妇人正是当年曾经虐待过无极的继母。
子闾夫妻自从被齐王威吓过以后,便是无极离家数年,也没敢苛待原配所生的女儿。直到从王都来了人,他们才知道那赫赫有名将军无极,正是他子闾曾视如敝履的长子。而后又听闻无极派人来接他们到临缁,二人都极是受宠若惊。
无极看到生父和继母,面上喜色敛了去。就看那老汉带着妻儿过来,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伟岸俊美的青年走到眼前,激动得嗫嚅着唇。
看到他二人,无极已经猜到这是谁的主意,脸上神色不显,只淡淡地唤了一声“父亲”,又看向妇人身边的稚儿,神色稍微柔和了一些:“阿弟。”他离家时,这异母弟弟尚年幼,并不认得这个大哥,只吮着拇指头好奇地盯着他直瞧。至于那妇人,无极却是从头到尾都未曾正眼看过一眼。
无极命下人安置好父母弟弟,亲自牵起妹妹的手,道:“阿婴,走。阿兄带你去瞧瞧,你以后住的地方。”
是夜,秋阳宫。
季容由浴池踏出,摊开双手披上宫奴呈来的袍子,嫪丑过来小心地托起王上湿漉漉的头发。季容盘腿坐到席子上,嫪丑命人取来熏香,不多时,浓郁的沉香在鼻间弥漫,季容舒适地闭了闭目,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无极呢?”嫪丑篦着那垂直而浓密的头发,轻柔地细声道:“该来了。”
话音止后不久,那沉黑的夜色之中,走来一道孤长的人影。早春的夜晚还有些凉意,来人未着氅衣,冷色的月光照过他的脸庞,精致的眉宇间仿佛带着一抹血光,为那像是精心雕塑过的五官增添一丝肃杀之气。
无极收敛声息,步伐轻稳地走进宫中,掠过一排跪地的宫人,撩起红幔,悄声无息地来到齐王的身后。他从嫪丑手里接过篦子,那原是握着刀刃的手掌,轻轻执起那黑白交错的发丝,动作十分熟稔自然。季容缓缓睁开眼,看着漆案上摆着的一盆睡莲,如镜一样水面倒映着少年的脸庞——或许,已经不该称他为少年了,不知从何时起,当初那谨慎讨好他的小狼犬,眨眼间,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了。
正出神之际,那低沉而有些喑哑的声音响起道:“无极要谢谢王上。”季容莞尔: “今日在朝上,你早就在百官面前谢过了,现在又要谢寡人什么?”
那黑羽般的睫毛微微一颤,便是知道王上这是明知故问,他也……无极跟着一笑:“难不成……不是王上,命人将无极的亲人接过来的么?”
季容并未否认,他知无极甚深,更明白无极同生父之间的纠葛,只缓声道:“寡人知道,你不愿认他们,然圣人有言,百善以孝为先。不管如何,子闾都是你的父亲,作为儿子,当好生孝敬他。”他回头看向无极,语重心长道,“更重要的是,你来日若要立足于这朝堂之上,万不可因不忠不孝之名,而遭到口诛笔伐,落人口实啊。”
无极原也不明王上为何非要他和父亲重修旧好,这下听季容所言,才知道,王上的这一番安排都是为了自己。他跪了下来,仰首望着季容:“是无极思虑不周,王上所说的每一句话,无极都铭记于心,必孝顺父亲继母。”
“快起罢,”季容让他一起坐到席上,想起了什么,感概道,“寡人明白,此事对你而言,多有为难。平心而论,如果先帝……”季容素以“先帝”称呼其父,从不曾叫一声王父过。想到此,他亦摇摇头,握住无极的手,叹说,“你若实在不喜也罢,寡人便命人另外安置他们。”
无极只觉一股股暖意自那消瘦苍白的手心传来,年少时曾经所受的种种委屈和苦难,在这一刻,全都不值得一提了:“王上毋须为此烦忧,无极自有打算。”遂又捡起了篦子,为季容篦发时,不由摸了摸那斑驳的鬓发,问:“王上……何不将头发染黑?”
季容笑着问:“寡人可是已经老了?”无极丝毫不觉惶恐,反是问:“王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你便先说说,假话是什么?”
少年一脸正色道:“王上千秋无期,万寿无疆,何言老矣。”此话果真逗得季容哈哈大笑,止笑后转过来问道他:“那真话……又是什么?”
无极将那一绺发丝握在手心里搓着,修长的五指轻轻翻弄着头发,瞧得季容无故觉得嗓子发痒,胸口觉得温热……
“君生,而吾未生……”无极喃喃自语。季容并未听清:“什么?”
少年抬眸。那双眼睛黝黑而深沉,在那里头,有着季容似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他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还看过这么一双眼。
无极复又一笑,带着几分讨好与宠溺之意:“让无极为王上染发,可好?”
季容向来不重自己的皮相,可既然无极这么说,就命人去取染发的颜料来。古来就有男女好染发,民间以黑豆作为原料,熬成膏状,涂抹于发上,可使发色乌亮,令六旬老者看起来不过三十几。季容相貌实乃清俊,气质儒雅,清如明月,只是愁思不尽,难免早生华发。
无极从嫪丑手里接来颜料,用特制的梳子,为季容一点一点抹上。季容头发极长,柔滑如丝,无极以手轻执,两人之间无话,却仿佛有一种道不明的温情和暧昧缠绕其中。
无极将那头发梳向一侧时,却看到了那过分白皙纤瘦的颈项后方,有一个猩红色的胎记,似雪里梅花一般,与眼前此人端庄的气质相形之下,竟是说不清的妖冶妩媚……
第十三章
金麟殿里,郑侯与僧人相对而坐。僧人说到季容尽管宠爱无极,却非信任无极。郑侯听到此话,对僧人起了杀意,又忍耐下来。接着又说起二十年前,武安侯韩绍举宴,邀请千骑将军同饮。
韩绍乃帝王之师,十分受齐王信任,在朝中有极高的威望,故此来赏脸的人不少。觥筹交错,舞姬献舞,无极却一人独坐。贵族士卿多以为他出身低微,看他不起,又因他面相殊艳,便有人暗传无极实是以色媚上。
韩绍取酒觞与无极对饮,对无极多番试探,原来韩绍并非意要复兴齐国,他想实现的是天下统一,重现书里头千年前春君苏阖统治时期的盛景。他早就明白,以季容之王道,这个理想永远不能实现,他甚至曾想投奔其他诸侯,可是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拥有这样的实力。现在,他想把赌注押在这个少年身上。无极尚不知韩绍的意图,只觉对方和自己许多想法不谋而合,酒壶空了时,一个女奴过来添酒,年纪二十左右,无极发现她的眉目居然和季容十分神似。他看了眼武安侯,韩绍仿若无异。
无极离开武安侯府时,那个女奴在外头等着他,韩绍将这个女奴送给了他。韩绍此人极善看透人心,他已经看穿了无极对王上的心思。无极收下了武安侯的好意,但是并没有碰女奴。
楚国使者入齐,以割让三郡和向齐国纳贡,请求议和。朝臣皆以为可,唯独无极大力反对,他一是认为楚国诚意不足,齐橹一代原本就是齐国的地方,被楚国抢占去,而楚侯是齐王的臣子,楚国向齐国纳贡是应当之事;二是认为不该给楚国喘息的机会,楚国就是齐国门后的一只狼,当乘胜追击,强取楚地。
长安侯等上大夫对此大力驳斥,直说小儿天真无畏,以白术元帅的牺牲作为理由,认为无极有勇而无谋,拿国家大事当儿戏。两方争论不休,无极指责长安侯是“老匹夫”,季容脸色一变,喝斥了无极。众人看齐王变脸,都安分地跪下来,季容神色不虞,此事暂时作罢。
宫中摆宴,楚国使者费尽心思讨好齐王。无极一直绷着脸,几回看向季容,季容应酬使臣,喝了几杯,始终没有回望无极,无极坐立难安。楚国使者带来了很多厚礼,这些礼物当中最珍贵的,是一个女人。便是无极,也不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在她揭开面纱时,也看得一愣。之后他紧张地看向上头,季容果真一副怔怔的模样,两眼动也不动地直望着那个女子。无极无声唤了一声“王上”,遥望中,就看齐王回神后朗声大笑,看来极是受用,当下就收下了楚国的这份厚礼。无极只觉四肢寒冷,如身置冰窟。
深夜,将军府里,女奴在将军住的屋里点灯。这时候,她听见了响动,回头左右看看无人,正有些害怕时,一只手从后头捏住她的脸,然后,她在模糊的火光中看到那一张比女人还要瑰丽的脸,但是那双眼却肃杀得令人胆颤。在无声的对视下,那个让她害怕的少年将军蓦地用力噙住她的唇,紧接在后头的就是狂风骤雨。一整夜,将军在她身上驰骋,时而粗鲁凶残,时而又温柔如水,每次快要射的时候,他会捧着她的脸,凌乱地唆着她的眉眼,急切而可怜地叫着两个字——季容。
第十四章 上
相传齐王得了那楚国来的美人之后,只过了一夜,便封了侧夫人。因后宫里的两位侧夫人里头,也有个从楚国来的夫人,二人皆号郭氏,先来的就叫大郭氏,这后来进宫的就叫小郭氏。小郭氏相貌姣美,她身轻如燕,能歌善舞,且擅邀宠,故此十分受季容宠爱,外头的传言尽如此。
此日,无极入宫。
自那日在殿上受到季容叱责,无极这连日来都遭受冷落。这一日他之所以会来,是嫪丑传话说,王上召他进宫。外头通报说千骑将军到,季容放下奏疏抬眼,就像是他一直在等着那个少年来。他看见无极由外一步步走来,不过是一小段时日没见,季容却觉得好似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无极容色淡漠,在十步远外跪见齐王,他以往见到王上,都急不及待地要凑近,这次却离得这么远,季容知道,无极必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季容感到好笑而无奈,又有一丝纳闷在心绪里头——难不成,就像嫪丑说的那样,是他太宠无极了。
这段日子,季容是故意冷着无极的。少年居此高位,难免乖张,他原先笃定要让无极好好收敛,这时候就说,你这么多天不进宫,怎么一来,就晓得摆脸色给寡人看了。
无极握紧拳头,说了一句“不敢”。季容见到他这副强忍委屈的倔强模样,心中愈发不舍,不禁一叹,先服了软,让无极过来。无极说,这与礼不合。季容怒极反笑,说,你逾礼的事儿还干得少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