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摇摇头。
那人推搡景恒一把:“□□前面的,你管管。”
景恒没说什么,从队中退出来:“我重新排。”
插队的婆子反而不依,与后面的人争执起来,说她儿子儿媳都死了;说她丈夫曾经是有名的木匠,给皇上的龙床雕过花;说她的粮被人抢走了、说她多可怜、说这些人都有娘生没娘养。
这话惹祸的对方,二人争执起来,拉拉扯扯。那婆子又老又瘦,被人一推,打着旋地错出好几步,婆子干嚎一声,再次冲向队伍。
队伍已重新排成长龙,那婆子再插不进去,坐在地上哭嚎。
此情此景屡见不鲜,景恒漠然走向队尾。
只听施粥的官兵暴呵一声:“干什么呢?”
景恒回头一看,原来那婆子急着喝粥,队也不排了,冲向粥棚,拿着碗就进去舀粥。
三伏天里,那滚烫的粥米仍冒着热气,官兵提起刀,用刀鞘驱赶。那婆子仍不走,官兵威胁几句无用,‘锃’得一声,拔出刀来。
景恒上前拉开那婆子,他力气大,提起个老太太轻而易举,婆子顾前不顾后,被景恒捉个正着。她还没舀到粥,伸着胳膊拼命往前够,手中粗瓷碗磕在灶台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婆子愣了一瞬,天塌下来一样,转身撕扯景恒,涕泗横流,大喊着:“还我,还我!”
这种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景恒两世都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不讲道理,蛮横撒泼。
第51章 哎。
官兵重新维持秩序。
众人的私语传来。
“就不该管她, 该让官爷砍死她!”
“呸,老疯子,天天插队撒泼, 早该死了。”
“就不给她粥,饿死她。”
“老不死的。”
人群猝不及防的恶毒令景恒吃惊, 朝夕相处的灾民们忽地陌生起来,在饥饿与苦难的冲刷下褪去温良模样, 露出内里的狰狞来。
景恒站在人群之外, 与闹事的婆子一起成为人们指指点点的对象。
“看他多管闲事,被老疯子缠上了吧。”
“哎,都吃不上饭了,还装什么君子,活该。”
“小伙子, 快把碗赔给她吧, 别叫她嚎了,刺耳的紧。”
“就是。”
“他不是好心吗?怎不把碗赔给那婆子, 插队的时候不说话,真是慷他人之慨!”
不该是这般的, 起初搭伴而行时, 他背着凤明,许多人都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问凤明是病了还是中暑了。
有人拿出藿香正气丸、有人要把车借给景恒、排队领粥时还主动帮景恒照看凤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
是第三日、还是第四日,当人们身上的干粮吃光后, 还是得知楚乐侯不许他们进城补给后
人们开始挖野草,啃树皮。
饥饿让人失去本性与理智, 无从发泄的苦闷积攒, 难言的戾气在人群中蔓延。
拉帮结派是人类的异禀天赋。他们非常善于定位、构造出一个对立者, 供他们抨击膺惩、发泄怒火。
景恒没有同人群一起指责对立者,于是人们用言语逼迫景恒,邀请他加入进来。
【何必可怜这个疯婆子,我们都不可怜她,你为何和我们不一样?】
【你如果真的那么善良,会把你自己的碗赔给她吗?】
将问题抛给景恒后,人群作壁上观,好像一个个都成为人间观察者。
漠然看景恒是选择加入他们,还是选择饿肚子。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饿肚子无异于等死。
他们以己度人,心想:难道会有人选择死吗?
景恒心中生出一股悲愤与无奈,他把碗塞给那婆子,空着手排在队尾。
人群顿然安静。
放粥的官兵记得景恒,知道他把碗赔给了疯婆子,官兵用大木勺搅了搅锅,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去拿只碗来。”
景恒伸出手:“不必了,放我手上吧。”
木勺一顿,官兵诧异问:“不烫吗?”
景恒摇摇头。
柴火已熄灭好一阵,官兵见他坚持,便将粥盛到了景恒手上,景恒手掌很大,他捧着粥,略一点头:“多谢。”
他双手捧着热粥,在人群中穿行而过。
众人无不避让,不敢与之对视。
一蓬头垢面的老者抠着脚,喃喃自语:“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
景恒若无其事,回到凤明身边,他吹吹粥,将手送到凤明嘴边:“记得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是这般喂你水喝。”
凤明垂下头去饮,一滴水忽然落在粥中,荡出圈圈涟漪。
那样轻的一滴水,景恒的手却被砸得一颤。
凤明……是哭了吗?
这是他头一次见凤明流泪。他一口血吐凤明脸上时,凤明都没哭,难道手捧热粥还能比那一锤伤的更重?
显然不能这般衡量,然而此刻景恒愚钝无比,他不知凤明为何难过,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凤明哭的很安静,粥面的涟漪却始终未散。
凤明的声音也听不出丝毫哭腔:“你走吧。”
“楚乐侯不敢杀我,你回淮安,做你的王世子不好吗?”凤明抬起头,长长的凤眸那般美,泪从他削尖的下巴上滴落:
“景恒,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你想死吗?”
“我不会死,”景恒轻声允诺:“快喝粥吧,好烫,手疼。”
凤明终于哭出声来,他哽咽着去喝粥,当唇角抿到微咸的米汤,倏然止住眼泪,不再哽咽颤抖。凤明抬起头,冷静得不可思议:“我渴了,给我打点水喝罢。”
景恒看了眼空空的水囊,举举手:“腾出手来就去。”
凤明伸出手:“我自己喝,你去吧。”
景恒用唇试过粥的温度,见确已不烫了,才把粥倒置凤明手中。
凤明捧着粥喝了一口:“去接水吧。”
景恒拿着水囊,走了很远,一刻钟后,他拿着水囊回来,远远看见凤明心中一惊。
上当了。
凤明还维持这捧粥的姿势,粥中的米汤滴滴答答,早流尽了。凤明袍角袖口尽被米汤濡湿,手中只剩半捧米粒与麸糠。
凤明的眸子锁住景恒,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这回你能吃了吗?” 大有股‘你若不吃,我便一直捧着’的意味。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固执地捧这着掺了沙粒、麸糠的米粥。
就像捧着一颗真心。
*
刘樯瞧着景恒,眯起了眼。
在江陵城中,他刘樯也有几分名头,是最大赌场里面的第一打手。
时逢灾年,王侯作乱,人命贱如草芥,所谓乱世出枭雄。自从楚地乱起来,刘樯便生出建功立业的念头,他武勇异常,堪比项羽,又沾了汉高祖刘姓的仙气,自诩天意。
刘邦集结三千子弟相应,就能自称沛公。如今楚地灾民何止千万。
这刘樯身长八尺,燕颔虎须,日啖牛肉三斤,声若巨雷,曾两拳打死一个壮汉。
赌场掌柜赏识刘樯,拿钱将他杀人之罪抹平,收做打手。
江陵城祸乱初始,楚乐侯的爪牙四处搜罗健硕男子,掌柜欲将他献上,他躲在门外听见,先下手为强,抢先杀死掌柜,卷了赌场银子跑路。
一路上,刘樯隔岸观火,观察众人,最为欣赏景恒。
能背着个快死的病秧子行走数日,论勇猛只怕更胜于他。
这人品也是令人钦佩,灾祸之下,抛妻弃子、易子而食都不罕见,这份高义,刘樯自叹不如。
刘樯自知是个武夫,做事鲁莽冲动。从前听人说书,最不爱听的故事就是甚么“□□之辱’之类,讲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那些。
可成大事如何能拘小节?
想当年,项羽当年捉了刘邦的爹欲烹杀之,刘邦说了甚么,原话刘樯是学不出来,大概意思就是‘咱俩是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煮你爹,分我一杯羹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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