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爱他如此品貌,自也会有旁人爱他如此品貌。
这般性情的人,虽说很难左右逢源,却易得赏识,他乃工部尚书门生,得之青睐必是常理之中。尚书看中他相貌清俊气质端方,又身家清白,品貌端正,有意将自己膝下独女许配给他,因此在官场上处处扶植提拔,才叫他出了头。请他上门做客之时,尚书府的大小姐就在屏风后面偷看,女子一直以来常听父亲对他的赞许,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自然芳心暗许。
给红药的信,便这样耽搁了不知多少,先是想着也没时间写,后来兴许就忘了,再后来,尚书明白地提出了大婚之时,小郎君也终于想到,红药的日子要到了。
那日他没说拒绝,也没点头应允,尚书恼怒他木讷,挥袖而去,次日的案牍也交予了旁人。人一生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他心里纠结,进退两难,本以为尚书不会再扶持他,再隔日,竟是尚书小姐亲自上门来了。
……翌日,尚书女到,问吾曰:“吾长于重门之家,幼承庭训,才不佳也?貌不俊也?君何自持,不以姻缘相配?”吾心惶恐,对答曰:大小姐才貌上品,鄙人自惭形秽。”
尚书女不允,言辞咄咄。吾实乃进退两难,遂将你我之事具述,恐其怒,低头嗫嚅不敢言。少顷闻哭声,乃是小姐落泪,曰尔乃情深奇女子,遂道,其心许之于我,以我心悦而悦,以我心悲而悲,愿结姻缘,此生不移。乃坦言,尚书有言,念吾才情,若得我吾为婿,有意荐吾为侍郎,官居四品。
又道,若尔归来,愿出钱财以奉,养于外宅,必不生妒忌之心。吾彻夜难眠,辗转反侧,不知作何决断,及至天明,双泪惭惭。
卿卿芍儿,吾生于三寸之乡,十年寒窗得入朝堂,承先祖厚望,不可退也。思及往事,泪落双襟,吾从上司方得见汝,守栏而望之,无钱财以入幕,无权以救尔脱樊笼,累卿受难,日日心如泣血。无能无力之人,何以谈憎爱,吾得高升,方可保尔衣食无忧,无灾无难,念及于此,心遂定之。
婚期已定,待汝归京,大礼成矣。吾虽与大小姐结发,望汝知吾心意,知吾难苦,知吾此生心已许你,再无旁人。
言数断,颤抖不得语,泪落双襟。
这便是那封信。
自那日之后,将军解了红药的禁足,而红药仍未出屋,恍若心死,苍白如纸。
她的奴籍已从军中提了出来,再有几天,便恢复自由身了。从君去看她,却不见她收拾衣装行囊,人影也单薄。
“我也不知自己能去哪呢。”红药笑道,身上的明艳尽数成了惨淡,“况且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走时,拎起衣装便走了。”
从君见不得她凄淡模样,瞧着红药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说:“红姐……当真不打算去见他了吗。”
换做旁人在那人的处境,恐怕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如若有情,又真要在意这些吗。红药是性情刚烈,才将自己熬到这般,可她如何就能眼里容不得沙子呢?
他不过跟了将军一人,犹可见监军心痛煎熬,这两年间红药在此处境,那小郎君的心又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
“去见那侍郎大人,再顺便拜见他身侧那位当家主母吗?”红药半嘲不讽地说,话语里听不出几分在意。
“红姐。”从君叫。红药停下了手里的忙活,抬头看向从君,从君一窒,但见红药盯着他,只得说下去。
“你莫恼我,我只是见你模样心疼。”从君说,“他自是有错处,却也罪不至死,心里仍是念着你的,也有他的难处在。红姐若当真有情,何苦同自己过不去。纵是无尚书小姐,恐怕……”
红药突地就笑了,她瞧着从君,平静地说:“恐怕仍不能娶我做正妻是吗。”
从君话头一僵。
“为何?因我不是个良人。”红药自问自答。
她这平静语气,反而更让人心惊。从君忙道:“却也并非如此,红姐,你……”
“我便是怕你,怕你这样钻牛角尖,这样为难自己。”从君语气低郁,话罢垂下了头。近日她这模样,怎能不叫从君心惊。
红药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水光澄澈,最后一敛目光,偏头笑了。
小公子到底没看到她那个眼神有多绝望。
“小公子啊。”红药笑着,悠悠地说,“你到底是个男人。”
他是真的在为她好,他也并不是在为那人开脱,他是当真不觉得那人犯了什么大错——那人也的确没犯什么错,可凭什么呢?
郎情妾意皆大欢喜,风尘女子逃离苦海,嫁入高官门楣,养做外宅都算是情真意切,她红药做什么就那么不识抬举。
可她凭什么要识抬举。
道她并非良人,可她因何并非良人?嫌她贱为妓女,可又是何人狎妓。昔日千金的林芍儿一朝成了雏妓,名牌被挂在高台上拍卖初夜之时,怎就没人想到她是怎么“脏”的呢?
那晚上林芍儿没了,阿爹说,这个名字是他亲自起的,那时候的林清抱着自己白胖的千金小姐,说:“就叫林芍儿吧,不做牡丹国色天香,便做一朵芍药花吧,开得热烈些。”
粉白的芍药花那晚沾了血,她就活得冶艳些,阿爹说得对,芍药花好,因此她给自己起名叫红药,林芍儿没了、死了,但红药得活着。
活得热烈些。
便就纸醉金迷地活,人想活着,就不能多想,想多了,就活不下去了。她有光阴可虚度,花期短暂又何妨,开一天,就热烈一天。偏就来了一个人,把林芍儿给叫醒了。
她藏着这块干净,还当她的红药。叫人糟蹋,看人被糟蹋,看姑娘们卖笑,看姑娘们自杀,也看她们自相残杀。她还当红药比林芍儿通透些,看得久了,原来红药心里也还是过不去,只是没到那个坎,总能把这会要人命的东西按在心里头藏好了。
禁足这些日子,把她压在心底的东西一股脑地招出来了,偏生这时候那块干净被毁了,林芍儿没了。林芍儿没了,人就死了一半了,就剩红药还能喘口气,却叫最后一根稻草给压死了。
从君不懂,就算他如今亦是沦落至此,他还是不能懂。
他到底是个男人。
说小公子凄惨,他的惨又是什么呢,不过是沦落到了女子的命运里罢了。他受的这些苦,千百年来,女子早就受遍了。
从君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药在自己面前“死了”,她的心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从君看着红药心里就害怕,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阿姐……”小公子唤。
红药瞧着他笑了,她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那目光是那样深邃,看得从君心头飘忽无着落。红药说:“再过几日阿姐就要走了,你记得来送我啊。”
从君如鲠在喉,红药喃喃道:“夏天真好,这时候,泉江该是满池荷花了吧,我好想吃清荷坊的藕粉啊。”
小公子听了,就也跟着想家了,可京中万里之遥,清荷坊的藕粉是弄不到了,从君却是放在了心上,不知怎样央求的将军,在红药离行前那一晚,当真给她弄了份藕粉过来。
红药看了就是笑,味道差远了,但她也都吃掉了。小公子看着她,心里一下就空了。他想说话,却只是嘴唇抖了几下,红药笑着看着他,那目光是那样深,她摸了摸从君的脸颊,说:“阿姐要走了,你莫舍不得阿姐,你同阿姐不一样,你好好的,阿姐走得就安心了。”
小公子的心像在悬崖里似的,一下子就没了底,他下意识地一把按住了红药的手,红药看着他,还是笑,说:“走吧,天要黑了,再不回去,将军要罚你了。”
从君踟蹰离去,一路走一路回头,屋里还未点烛火,红药在暗处,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这晚小公子心头像悬着一块大石头,越发的没底,想着红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竟是已无法敷衍将军,几度失神。幸而将军宽容,未曾责罚。次日清晨从君猛然想起哪里最为不对劲,红药今晨就要走,昨晚自己去的时候她竟还没有收拾行李的意图,从君再想起红药的目光和她说的那些话,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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