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江正与此处将领交谈迁营一事,那小将吩咐手下去将兵录交于监军,奉江今夜居于此处,并不心急,话罢一转头,正对上了小公子的视线。
秋夜凉风习习,营帐战旗飒飒作响,中秋将至,月如银盘,四处都是流水般的银光,小公子长身玉立,身后马车帷幔轻摇,恍惚间他还是那个芝兰玉树、占尽风华的宴从君。
待到奉江回过神来,马车前已空无一人。
他心中一阵空落落的,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他不与他来往,也是自然之事,自己不能再给他惹出祸事来了。
虽是这样想着,心中却是一度怅然,及至晚上回了帐子,发现自己案子上摆着一盒月饼,他心中一动,问手下人:“这是何人送来的?”
此人乃他门客亲信,意义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答:“回监军,是大将军身边的那个女官。”
红药。
奉江的心跳登时快了几分,待下属退下,他才挪过月饼盒子,这月饼做的颇为精致,奉江有些出神,他轻轻拿起一块月饼,咬了一口,是枣泥馅的,奉江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心说自己也同思春的姑娘一般做起睹物思人的事了。却见盒子底下,露出白色的一角。
奉江伸手将其抽了出来,是一张纸条,上面字迹清雅隽丽,转锋处却间而有些棱角,上面只有两行字——“秋夕不及玉轮满,半赏古木半幽明。”
从君一行人抵达瀚城,是次日中午时分,正赶上中秋节。
主营中人数本就不多,防守瀚城,恰到好处,展连英亲自在城门处迎接,展连豪远远看见他,咧开一个笑脸,在马屁股抽了两鞭子,先于队伍冲了过来,还不待马落定脚步,自己翻身跳下。
从君将帘子掀起一角,眼前还飘着展连豪的马蹄踏下的烟尘,红药说:“到了,来迎的是展连英。”
从君轻轻地应了一声,放下了帘子。
侧面的帘子被风吹得飘忽,时而透进一线阳光,照在从君的脸上,他面容十分沉静,身上透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幽气息,疏离无比。
红药见他坐得规矩,一动也不动,在心中悠悠叹了口气,说:“害怕?”
从君不出声。
“你大伤初愈,他不会对你太过分的,若今夜要你侍奉,你便乖觉些,他是性子冷硬,又不是变态,无故折磨你作甚。”红药在他冰凉的手上捏了一把,“且放宽心,憋出病来,无人替你受罪。”
她说着凑近从君耳边:“同监军事,休教他察觉。”
瀚城之内一片欢腾喜庆,兵士们三五成群,有的拽着牛,有的拉着车,看样子,是在为今夜的宴席做准备。
展戎不为外事所扰,正于房中看新画出来的瀚城城防图,几乎所有的密道都被排查清楚了,窗外军士的呼喝声时高时低,间或还有羊叫声传来,展戎头也不抬,问:“监军有什么动静吗?”
侍奉在侧的参军摇了摇头,说:“仍在边境线处,尽心安排迁营事务,不过……”
展戎嘴角微弯,促狭道:“他倒是个成大事的,不过什么?”
“主营人马昨日路过,赶巧,正与他在一处营盘,好似有人给他送了盒月饼,不知是谁。”
不知是谁?全军之中就红药有月饼模子,展戎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一丝夹杂着冷意的玩味。
军妓们方一下马车就被人带到房间中歇息沐浴、梳妆打扮去了,红药的房间也安排好了,唯从君孤零零的。
他一男子,用不着梳妆打扮,同为军妓,更不会有人为他置办房间,仍是跟在红药身边,红药叫人送来热水,叫从君先去梳洗更衣,小公子面色与那日从监军帐中出来时一样,对将军的畏惧,大体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若红药有得选,她倒宁愿从君依然在她这里“寄人篱下”。
过了立秋,白天越来越短,刚忙活完安置的事,就已日落西山。
瀚城虽然地处边疆,十分偏僻,但好歹是一座关城,占地十分辽阔。在屋中,隐约可闻得外面兵士的喧闹声与跑马之音。
中秋节有奔马追月的习俗,在军中,更是一大欢娱乐事,红药虽然用不着侍奉人,但也总得露面,照料营妓,同军士饮酒作乐。这次庆功宴大抵是为了全军同乐,并未同礼俗,置席分座,而是在空地炙牛烤羊,旗下分酒,军中之乐,正是如此。
此时月悬中天,酒至酣时,将士们投壶射箭,围火奏歌,合着斧钺激鸣,尽是激昂之音,有些品阶的军士身侧都伴着个营妓,饮酒狎戏,热闹非凡,红药早跟展戎行过礼,此时正在一边与几个将士斗酒斗得欢,一身红衣映在火光里,恍若一体。
唯有从君孤零零地跪在一边,他既为军妓,此等宴席,必然前来侍奉,可他身份特殊,哪有人敢同他亲近,万般喧闹里他一个人跪在一边,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自成一界。
展戎同手下人闹过一番,再坐定时才看到从君,他眸中闪过一丝玩味笑意,随手招了一个小兵,命他去唤从君过来。
隔着火光与人影,展戎看到小公子站起身来,恭谨地走了过来,在将军下首跪下,伏低头颅。
“从君见过将军,恭贺将军大捷。”小公子的声音落在衣裳里,显得有些闷。
展戎扫了他一眼,饮尽了碗中酒,才用让人听不出感情的声音淡淡道:“待到本将差人请你,才来拜见祝捷,你好大的排场。”
从君伏在地上的身体缩得更小了,答:“从君身微,不敢惊扰将军贵体,还望将军恕罪。”
“你这嘴巴倒是越发伶俐。”将军俯视着小公子乌黑的发顶,“本将见你模样,却似心中一万个不愿意。”
小公子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他从袖子里露出小半张脸,手指轻轻攀上将军膝甲,叫道:“将军……”
他生得一副美丽皮囊,万般风味都在于一身,展戎从未见过谁能拥有这样绝妙的一双眼睛,小公子双眸澄澈,眼尾修长,与眼睑的弧度连在一起,一双美目天下无双,他垂眸时,眼尾沟壑愈发明显,极其寡淡疏离;挑起眼帘看人时,一双眼睛却是圆溜溜的,显得分外乖顺无辜,一派懵懂天真,别有风情。
这姿态容不得人不垂怜,将军逗弄他够了,叫人起来,从君直起身子,将军勾了下手指,从君膝行着凑近一些,将军捏住他的下巴,扭转手腕打量一番,说:“胖了几分。”
“蒙将军恩典。”从君说。
展戎不语,松了手,问:“吃东西了吗?”
牛羊都在架上烤,没有其余菜饭,士兵们正在兴头上,全都徒手拆肉,大口喝酒,营妓都与士兵混做一团,吃食自然有人照料,远处一个将士削下片肉在身侧女子嘴边逗弄,几次都没叫人家吃到,女子笑着拍了他一把,贝齿叼住那块肉,吃进口中,还在将士手指上舔了一下,又闹作一团。
从君自出来便被冷落到现在,粒米未进,他轻轻摇了摇头,展戎唤人道:“取个盘子来。”
火军听令忙来侍奉,展戎提起身前摆着的连着骨头带着筋的一块腿肉,削掉些肉片,放在空盘子里,递予从君,从君眉毛微动,他不习惯空手进食,但大家都是如此,将军亲手赏他的,更不好驳了将军的面子,只得轻轻拿起,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单看他姿态,还以为在吃什么上等佳肴,小公子出身贵胄,人落至何等境地,骨子里的清雅与贵气是磨不掉的。
不时有兵士前来敬酒,展戎都接了,从君盘子里还剩下一些肉,不再吃了,将军漫不经心地问:“伤都好了?”
从君点了点头,又道:“将军挂心,皆都好了。”
将军漠然点头,看向他盘中,问:“不吃羊肉?”
从君从眼底偷看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腥膻。”
将军轻笑了一声,说:“倒养了个娇气货。”
他在布子上抹了抹手,问:“可吃饱了?”
从君点了点头。
“好。”将军站起身来,单臂一捞,将小公子夹在臂间,大步朝屋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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