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顾念着曾经一同长大的情面,只怕君溯早已对他拔剑相向。
这些年他见惯了君溯的漠然,也试着硬着脸皮靠近,可当六年前在冬青湖边彻底决裂,他才恍然明白二人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无法挽回。
站在两朝君臣的恩怨中心,君溯有多敌视宪宗,就对他有多么厌恶。
事后,当池洌风寒高烧,梦中出现许多有关前世的记忆碎片,他终于认清现实,不再巴巴地到对方面前讨嫌。
原来,这是一本与书关联的世界,他穿进了一本名为《飞度镜湖月》的小说。
在小说里,他是一个英年早逝的背景板,是改动大齐局势的key man,只活在旁人的回忆中。
记忆苏醒的过程太过缓慢,也太过漫长。池洌足足花了五年的时间,才将残破的记忆碎片拼凑完毕,还原出全书的前半段。
根据书中描述,摄政王君溯对他这个瑄王很是不喜——并非单纯的政见不和,而是彻彻底底地不喜他这个人。
池洌曾经坚信的幼时之谊,只不过是君溯碍于长辈之命,不得不对他多加照拂的假象罢了。
从那以后,池洌便自觉地收敛了所有的心绪,依从宗室的期待,做那秉公持正、辅世长民的瑄王。
时至今日,羽翼丰满的皇帝已经容不下他,正好他也不想再被瑄王这个身份所囿,便因势利导,利用死遁脱身。
他在大勒国度发现了一个重要的秘辛,本打算顺藤摸瓜,细致调查。可他实在放不下心中的隐忧,哪怕理智一再确认“摄政王吐血”一事不过是谣言,他依然无法安心。
或许,除了这份担忧,还有某个晦涩地,不愿被他正视的念头,在暗处喃喃呓语。
——想马上见他一面,不仅仅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危。
……
自瑄王的灵柩回返长安,宫中已罢朝五日。
群臣白天聚在中极殿议事,傍晚守在文英殿内,或处理政务,或与太常寺、宗人府的人一起筹备瑄王的丧葬事宜。
瑄王作为当朝皇帝唯一的亲叔叔,贵介煊赫,尽瘁事国,又因出使大勒,年仅廿五就在异国身殒,即便按照民俗惯例,英年早逝且横死的人不应大办,众官员还是择了亲王品级内能享有最高规模,积极地忙碌筹备。
在他们看来,瑄王此次劫难可以称得上是捐生殉国,不管出于情理,还是顾及舆情,皇帝池熔都应该亲自过问瑄王的丧葬流程,以示重视。
可让众官员奇怪的是,这几日皇帝池熔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不但罢朝封宫,还将所有政务丢给内阁官员,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事必躬亲地过问。
若非包括摄政王在内的五位辅政大臣每天都会到太极殿向皇帝汇报政务与军机,他们都要怀疑皇帝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被哪个乱臣贼子软禁。
“依照我大齐的丧葬流程,即便是皇族,也应当严格遵循‘复礼为先’的规矩,先将瑄王的尸体请出灵堂,让宗室晚辈拿着他的衣物,站在飞檐上招魂。”
“不可,摄政王明令要求截去招魂这个步骤,让礼部从哭礼开始。”
左宗正揪着胡子皱眉:“这是丧仪的重要过程,怎么能说舍就舍?”
一位年纪比较轻的宗人左右环顾,见在场的都是礼部朝官与宗室要员,没有摄政王的爪牙,小心地凑近其他宗员,低声咕哝:
“摄政王与瑄王一向不和,相见两厌,也许正是他不想瑄王的魂魄真的被召来,这才让我们省去‘复礼’的步骤。”
另一个宗人隐晦地切了他一眼:“休要胡说。摄政王行事素来光明磊落,从不因私废公,怎么可能会在这种事上做手脚?”
第三人道:“正是如此。你可别忘了,为亲王办理丧祭诸事可不光是我们的本务,更是太常寺的权能。早就有太常寺的官员为了此事询问过摄政王,摄政王之所以要求截去‘复礼’的流程,一来是为了筛去繁缛的仪节,尽快为瑄王入葬,二来……你们也应该知道瑄王的遗骸是什么情状,若要执行招魂之礼,势必要开棺请尸。”
他们都知道,被运送回来的瑄王的遗骸早已面目全非,残破不堪,几乎无法拼凑一整块完整的面貌。
摄政王要他们删去招魂的丧仪,避免开棺请尸,或许是为瑄王保留最后的体面。
几人唉声轻叹,见时间已到,便换上素服,去文英殿暂设的灵堂执行哭礼。
文英殿内早已站满皇室贵胄与诸位大臣。左宗正进入殿中,被满殿的素白与檀烟刺痛了双眼。
他揉去眼前的雾气,在朦胧的视野中掏出早已备好的哭礼词,正要大声念诵,为瑄王哭悼。
忽然,走在他身侧的右宗正拿肘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往里看。
左宗正努力睁开昏花的眼,努力聚焦,这才发现堂中一片死寂,摄政王君溯独自站在棺椁前,穿着一身……斩衰?
左宗正花白的眉心不禁狠狠跳了跳。
斩衰是大齐规格最重的丧服,用斩衰者,必须严苛遵循三年受制,不得中途褪下。
更重要的是,斩衰的应用对象极其严格,除了象征天之子的帝王,其余诸君,不管是太子也好,亲王也罢,都必须遵循常人的规制,仅能由直系属亲穿戴斩衰——
《齐律·宗礼·丧服十二》:斩衰者,为父母,为嗣子,为夫妻。
瑄王既不是摄政王的父母,又不是摄政王的儿子,和摄政王更不是夫妻,怎么能穿斩衰之仪?
左宗正差点被摄政王这一神来之笔吓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拿哭礼词的手抖了半天,要不是旁边的宗人帮他托了一下,只怕这张哭礼词会“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大约抖了小半盏茶的时间,直到右宗正又拿肘子捅了他一记,他才回过神,扫视在场的其他人。
站在灵堂内的众多官员皆身穿素服,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安静得仿佛一群死鸡,竟无人指出摄政王的违礼之处。
左宗正对此现象深感痛心,他柱了柱梨木制的鹤杖,慢吞吞地挪到摄政王身后,决意挺身而出,纠正这一错误的丧仪。
摄政王若有所感,疏淡回眸。
左宗正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乌沉沉、深不见底,却又沁满血丝的黑眸,一时之间竟失去言语之能,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第6章 真真假假
左宗正已年过七十,历经四朝,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他见证了两朝夺权,一朝叛乱,每一次都站在刀光剑影的轴心,几度命悬一线。哪怕是被刀划破咽喉,被帝王的血溅了一身,被叛王递上毒酒,他都不曾萌生后退的想法。
唯独此刻,对上摄政王的那双眼,还算利落的腿脚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忍不住想要瑟缩。
——令人喘不过气的滞闷感。
后背仿若被冰锥雕琢的恶寒。
左宗正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灰白的胡髯也开始不安地摆动。
“左宗正可有要事?”在难捱的死寂中,君溯率先开了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温缓。
可那平和温暖中,似乎极力抑制着某种覆灭的锋芒。
如同一道无形的漩涡,将所有靠近者吞没。
这种极致平静,却又极致恐怖的奇诡气息,让左宗正不寒而栗。
他深吸了口气,极力从空白的畏怖中脱身。
他没有退,一如三朝惊变时,他始终秉正持心,无畏无惧地站在最前方。
“汉阳王,你的着装于礼不合。”
在落针可闻的灵堂内,这句指摘中气十足,清晰可闻。
不少年轻沉不住气的官员微不可查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更何况——汉阳王你正处于禁令时限内,此时理应在行宫等候圣上传召。越过圣上,在灵堂中领道,同样于礼不合。”
站在门边的宗人忍不住将头深埋,躲在众位同侪和右宗正的身影下。
勇还是老叔公勇,谁不知道这“禁令”是皇帝为了剿除摄政王的势力,与帝派大臣联手给摄政王挖的坑。
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这次栽了大跟头,不说彻底完蛋,至少以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只手遮天。谁能知晓,被关在行宫两个月,看似已经无力回天,甚至连兵符都被撸完的摄政王,竟然自己从守卫森严的行宫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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