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的兵将渐渐围拢,不少人提起从城卫兵那抢来的长弓,瞄准对面哨塔上的萧和风等人。
其余大勒兵士都忍不住屏住呼吸,全神戒备,唯独萧和风浑然不觉,笑岑岑地将视线转到君溯脸上。
他看着那张俊迈清朗,能被无数人倾慕迷恋的面容,发出意义不明的叹息。
“文钰,你身中我族的奇毒[抽髓]……”
“萧和风,移喇波已死,你若有闲情雅致,不如替他收个尸,也好过让你们的国君曝尸荒野,失去一国之君最后的体面。”
未等萧和风说完,君溯便行若无事地打断他的话,言辞中挟着锋锐的喻示与警告,“回去告诉托克与南北相——今日没能亲手斩下他们的头颅,来日文钰定登门去取。”
托克,正是这次派了替身前来,本人没有到场的那位大勒将帅。
萧和风猜到他岔开话题的意图,却没有拆穿,顺着君溯的话说下去:“何必口出狂言,方才那一箭,算是这次见面的招呼,下一回你可未必有这样的好运了。我们大勒,可不仅仅只有国君与三将,若是过于轻敌,小心有去无回。”
不轻不重地刺了敌首一记,萧和风扬手示意己方撤退。
“我并非本次的话事人,若在此地开战,不过是为你我的势力徒增伤亡。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祝各位好梦。”
离开前,他将最后一道目光投向池洌,
“瑄王,没想到你还活着。希望下回见面,能与你尽情一弈。”
池洌看不透萧和风那一眼的深意,满心都是方才的那两句话,并未将萧和风下的战书放在心上,
“萧大人,恕不远送。”
等萧和风的军队完全撤离,他才一把拉住君溯的衣袖,极力压低声音,焦急地询问:
“萧和风说的毒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君溯淡然道,“大概萧和风从哪个地方得到错误的情报,误以为我身中剧毒……”
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可池洌只要一想到前些时日有关君溯吐血昏厥的传言,心中的不安便呈几何级数剧增,占据了所有理智。
他一把扣住君溯的骨腕,摸脉,切诊,动作极为熟稔。
君溯倏然一惊,想起来此地前服下的药物,他忍住下意识想要挣开的举动,任由池洌为他诊脉。
“你在做什么?”
清淡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池洌抬头,对上一双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的双眸。
像是山巅上寒到极致的罡风,将他的心吹到谷底,冷彻入骨。
“池洌,你能不顾自身安危,在此处射箭为我援护,我很感激。但,我想我们的关系并没有到那样的……”
严酷薄情的话没能顺利地说下去。君溯看到池洌眼中骤然熄灭的灯海,一如七年前的东青湖,所有出口的恶言都反向化作最锋利的刀刃,扎入他的心脏,一点点地将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剖开。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很讨厌我,恨不得让我永远消失在你的眼前?」
可怕的谶言,碎裂的池影,冰冷的棺椁,素白的灵堂。
漫天无望的白与破败的灰,将他全然吞没。
如果倚清没有活过来,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
「消失……」
“不……”
砌在真实的心意之外,那堵又高又厚、将自我封闭的围墙,于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收紧双臂,将池洌更紧地圈着,唯恐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泡影。
冰冷的面颊紧紧贴着池洌的额心,凌乱而灼热的气息毫无章法地吐在池洌耳边,隐隐战栗,
“对不起,倚清,对不起……”
被冻到僵硬的躯肢骤然被温暖环抱,池洌怔愣许久,终于抬起沉重的臂膀,抚上君溯的后背。
……
七年前,西番诸国叛乱,时年十九的镇国将军君溯领兵征讨西南,为时三个月,平定大小十余国,威震九州。
局势刚坐稳不到三天,宫中就传来八百里急诏,命君溯立即回京复命,即刻启程。
无人知晓,在此战中一举成名的年轻“战神”,在回返途中被信使暗算,身中剧毒。
枪影冲霄,信使身首异处。君溯在云关杀死奸宄,却无法遏制翻涌的毒血,被毒气逆行攻心,最终不支地从马上坠落。
在被摇光扶住,几近晕厥之际,他只勉力说了最后一句话。
“别让倚清……知道……”
三个月后,君溯面色沉凝地站在皇帝榻前。
“咳咳……文卿,”皇帝池济只有三十余岁,就已被病痛折磨得容色枯槁,形同六十岁耆老。
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这几日游医献上的药方确有奇效,他的精气神好了很多,也有力气坐着处理一些政务。
他叫来君溯,不仅因为他武艺高强、深得器重,更因为他是文贵妃的胞弟,是他摆在朝中的一柄利刃。
“瑄王认祖归宗仅仅两年,竟已获得宗室那些老古董的认可,引得群臣众口交赞?”
君溯没有应声,收在袖中的双手骤然握紧。
“不愧是先皇后的幼子,昭怀太子的幼弟……呵呵,即便长于荒郊野地,也依然有帝王之资……”
皇帝池济说得极慢,每一个词都优柔和缓,却无一处不透着点点杀意。
“你说,要是朕英年早逝,朝上那些人是会立朕年仅十三岁、贪玩荏弱的长子为帝,还是拥立风华正茂、龙章凤姿的瑄王上位?”
烛火摇曳,照不暖寒冷的寝殿。
“瑄王啊瑄王,朕唯一仍存活于世的幼弟,你既然在当年的宫变屠/杀中侥幸逃生,为什么要认祖归宗,回来碍朕的眼呢?”
榻前的黑影渐渐逼近,皇帝却截然未觉。
“不如送你一路,让你去见你的好父王、好母后,以及你那位同样惊才绝艳得碍眼的嫡长兄……”
皇帝靠着架子床的木柱,喉口猝不及防地被一只从后方出现的手扼紧。
“陛下,还是先由臣送您一路。”
皇帝惊恐地瞪大眼,拼命掰扯扼着咽喉的那只手。
他想放声呼救,却因透不过气,喊不住半个字,只能撑着猪肝色的脸,吐出嘶哑而破碎的字眼。
“为、为什……”
“陛下为我下的毒,我无以回报,只能竭心尽力送陛下一程。”
“药…解药……有……”
“不必了,陛下。请你安心去吧。”
挣扎的手渐渐变得无力,最终垂落在锦被上。皇帝池济圆睁着眼,死不瞑目。
君溯冷着脸退开,坐在外间的翘头案前,研磨疾书。
[……今立长子池熔为太子,设摄政王一人,辅政大臣六人。]
他不能让倚清坐上那个吃人的位置,却也必须将他推上高位。唯有手握足够的权利,才能自保……不让他收到任何伤害。
剧毒发作,血气逆流。
难以忍受的疼痛在胸口集聚,一圈圈扩散,伴着仿佛被山峦覆压的窒息感。上涌的殷红浸满咽喉,顺着唇角溢出,滴沥下落,将衣襟洇染成刺目的红。
他捂住胸口,咽下喉中的鲜血,落下的笔锋没有任何偏移。
[太子亲政前,朝中诸事,由瑄王协理。——钦此。]
倚清,从今往后……所有的路都需要你自己走。
在那之前,在你成长起来之前。
所有妨碍你的蔽障,我都会一一除去。
包括我自己。
第18章 梦境与真实
当从苏尼城平安归来,进入青城的时候,时已临近半夜。
等随军太医问完脉,君溯压着池洌喝了一碗温水,勒令他早些休息。
“先前在大勒境内,很多事都不方便说,现在既然已经回到大齐……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
“先休息吧。”君溯凝视着池洌,认真而恳切,“倚清,先休息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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