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只要林子葵醒着,萧复都在他身旁陪着,时常给他念四书五经,见他消沉,便安慰他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林郎,害你的人,定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么……”林子葵摇头,连日瘦削的脸朝着窗棂的光亮,一抹日光渡在他沉寂的侧颜上,“可是神灵又在哪里?讲因果的,说有阎王,阎王在地下,讲理学的,说有圣人,圣人在天上,可这地上,却空空如也,这天上地下,天理何在,法度何在?”
“天理法度,自在人心。”萧复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我知晓你害怕,可你并非孑然一身,我不是在你身边么。”
林子葵显然不想说这些,手掌捧着一碗快喝完的药,问他:“照凌姑娘,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林郎你说。”
“我家书童还在行止观等我,我得回去,免得他担忧。你可不可以最后,帮我这一次?”因为林子葵想了许久,也想不出自己在金陵还认识谁,又有谁可信。
和他曾关系交好、林子葵尊称过老师的御史大人,也因死谏惹怒皇帝,在金銮殿外被打了四十军棍,当晚回府就去世了。
萧复找不出理由不让他走,又因为他话中呈现的疏离而心情不快。
他自责自己离开行止观时,没有派人照看他,只因行止观那地方特殊,太上皇身边有高手护卫,只要林子葵不离开行止观,他在那里就出不了问题。
谁知林子葵会突然自己上金陵来。
可若说后悔当初冒充肖二姑娘,那他是没有的。
萧复从不后悔,他这人就是个死不悔改的性子,从小便是,撞了南墙,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隔了两日,萧复安排好京中一切事务,找了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来,元庆元武和金樽都不在京中,萧复又在沿途安插了云南王府的人。
回行止观的马车有些颠簸,林子葵坐在角落里,萧复就坐在他身旁,给他剥橘子,很细心地撕下橘子瓣上白生生的橘络,再递到他嘴边去:“喏,吃橘子。”
林子葵抬手接过去,没让他喂。
“你快吃呀,我撕了好久的白丝,然后你再告诉我甜不甜?”
林子葵把那瓣橘子放进嘴里,橘汁迸在口腔里。
萧复问:“甜么?”
“……嗯,甜的。”林子葵天性便是坚韧的杂草,这打击过了,他重新让自己振作起来,到今日时,他浸微浸消的意志力,又回来了几分。
眼睛坏了,他还有嘴,还能听见,他有举人功名,回凤台县去,当个学堂的教书先生,就这样度过余生也行。
他似乎是想开了,连紧绷的神色也松了不少。
金陵是非多,自己躲开便是。
那抹沉重的不甘,被林子葵压在了心底深处。
萧复见状欣慰,故意把橘子塞给他手心里:“橘子这么甜啊,那你喂我吃吧。”
林子葵握着这橘子,手搁在腿上:“照凌姑娘,你明知我现在……”
“你找不到我的嘴是不是,”萧复躬身,把下巴搁在他的膝头上,眼睛朝上望着林子葵的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腕,说,“现在能找到么?”
马车一颠簸,萧复的脸就往前磕,发冠撞在他的肚子上,恼声道:“你到底喂不喂我啊?你不喂,我可就不起来了,在你腿上趴着睡觉了啊。”
林子葵看不见,却能感受到萧复埋在自己膝头的气息,脑中猛地想起那日,他将手伸进来,握着自己。
萧复的手很大,应当是习过武,有大大小小许多茧子。
他叫自己当做没发生,全都忘记。
可林子葵如何能忘,他骗了自己,可他一个姑娘家,他为自己做了、做了这样的事!自己又怎么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思及此,他有些坐立不安,只好沉默地剥了一瓣橘子,萧复主动凑过来把橘子瓣含着了,嘴唇挨着他的手指尖亲了亲。林子葵便瞬间像触电了般抽开手,从指尖传递而来的颤意,刹那就传遍了全身。
萧复闷声笑起来,嗓音低低的,林子葵很无措:“照凌姑娘,你不要笑了。”
“我知道我说话不像女子,你听着不喜欢是不是?”
“不是、不是!没有的事。”林子葵即刻否认,其实听习惯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他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萧复就拉着他的手,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肖夫人跟你退了婚,可我还是想跟林郎你成亲,想得不得了,我们都出京了,不如一了百了,直接私奔好了!”
林子葵一时难言。
“照凌姑娘,你分明不是……”他欲言又止,道,“你分明……”
声音越来越小。
到最后,隐没消失在空气里。
萧复叹气:“我分明如何?”
这个林子葵啊,居然知晓了自己不是肖府小姐,还不忍心拆穿自己。
林子葵说不出口,怕话说出口,也将他给伤害了。好半晌,才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萧复诚实地道,“有啊,那日我在行止观后山泡澡,谁知突然来了个书生,在我面前脱光了衣裳。好不讲理!”
林子葵:“…………”
萧复:“我什么都看见了,可我害怕呀,我也不敢说话,只能躲在水里,看着那书生的身子,看着他的脸,他的谈吐,越看心里越喜欢,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共浴,我对林郎一见倾心,可我发现,你竟然有了门亲事。你说,我能如何是好?你不跟我好,我不是便只能出家了么?”
林子葵想起那日初到行止观的事,他当时的确怀疑水中有人,万想不到,居然是照凌姑娘!
他微微张开了嘴:“你当真,叫肖照凌么……”
“我真的叫萧照凌。”萧复拿过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认真写,“是这个萧。”
手心痒痒的,字迹清晰浮现在脑海,林子葵念:“萧照凌……”
萧复点头:“不错,我在家有个长姐,还有个长兄,故我行二。”
林子葵低下头来,喃喃地说:“你的确姓萧,也的确是二姑娘。”
萧姑娘的清白都让自己给毁了,他日后还怎么嫁人!
林子葵做不出负心绝情之事。
车毂咕噜颠簸着,就像林子葵起伏不定的心情一样,他一时讲不出允诺的话,也讲不出否认之言。
可他万万想不到,萧照凌这小子不仅不是肖家小姐,他连女人都不是!
第25章 金陵城(7)
林子葵装鹌鹑, 萧复没有逼迫他回答,三爷说了,这时候可不能刺激他, 所以萧复坦白了,但没完全坦白。
真要告诉他, 自己是个男的,还是定北侯,林子葵会受大刺激吧。
萧复舍不得他难过,反正林郎说过, 只要是自己就行,喜欢男的女的不重要,反正他喜欢的是自己。
马车还算宽敞,但萧复就是硬要和他挤在一块儿坐,把林子葵挤得不自在。
林子葵心里还在思考怎么办, 回行止观的道上,两旁都是萧复安插的暗中保护的侍卫。
然而前方不远, 还有一队穿一身黑的人马。
约莫有两百人,比上回多了足足一倍。
一个摘下面罩, 面孔阴鸷的青年,正望着那队马车:“定北侯, 这次一定要杀了他!只要他死了, 皇帝就失去云南王的相助。这天下还不是唾手可得!”
“小王爷, 定北侯的马车快到了。”身边人喊他。
此人便是赵王府的小王爷, 宇文胄,宇文铎的三皇兄所生的长子。
“马上, 等等……”宇文胄抬起手, 忽然向下一挥, “射!”
利箭破空而出,精准无误地扎在马车外壁上。
萧复瞬间反应过来,单手将还没反应过来的林子葵抱住,他速度极快地按下马车机关,这高高的马车底座便倏地翻转了一圈,林子葵就被藏在了特制的马车暗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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