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卫下意识拔刀出鞘,却没有立即朝他砍过去,这人明明手无寸铁,脸色甚至还有点苍白,但往前一站竟是莫名让人不敢冒犯,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宏伟的意象,波涛汹涌的天海、伫立万古的长城、太阳照耀的苍茫大地,光是站在这儿直面着他,就已经快肝胆俱裂了。
“鄞州陶灌,残暴不仁,苛虐百姓,枉为人臣,你们从前因恐惧而听命于他,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陶灌已死,明日消息传遍鄞州,城中百姓将揭竿而起,你们可以继续为虎作伥,也可以立即跪下,顺应民意,陶灌的尸体就在这儿,任何人都可以上前查看。”
庭院中鸦雀无声,府卫们全都愣愣地看着赵慎,那一刻心中回荡的除了震撼外再无其他,有胆子小的,刀剑竟是脱手砸落在地。
众人慢慢看向血泊中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再次抬起头看向赵慎。
“跪下!”
正与赵慎对视的府卫心脏剧烈一抖,竟是下意识低身,三指撑在台阶上,猛地低下头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又是胆战心惊,又是心潮澎湃,脑海中大片大片的空白,等魂飞魄散的感觉散去,他才发现自己已控制不住地跪在对方面前。
士兵们见长官已经臣服,顺势跪倒在大雨中,其余侍卫紧接着跟上,众人皆大汗淋漓、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赵慎立在阶前望着他们,暴雨穿透高而厚的云天,垂直溅落在大地上,他的身影是如此挺拔,像是一轮从地上升起来的月。
孙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身影,前所未有的震撼让他的脑子嗡嗡作响,难以想象这会是刚醒来时连站都很难站起来的赵慎,人的意志究竟能有多强大?哪怕上苍从未有一刻眷顾过这坎坷的人生,却依旧以最坚不可摧的姿态去迎击命运,用血肉之躯承担起一切,最后连诸神都不得不叹服于这精神的强悍。
次日,陶灌的头颅被悬挂在太守府大门口示众,发间插着一支金步摇,风一吹就当当作响,满城百姓聚在底下争先恐后地看那张青色的脸庞,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来,也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苍天有眼!”众人激动地嚎叫起来,甚至有人当场嚎啕大哭,“陶灌已死!上天救了鄞州!”
一浪更高过一浪的呼号声,将这普天同庆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往日为陶灌出谋划策的鹰犬们躲在官衙内瑟瑟发抖,直到被暴怒的人群拖拽出来,短短三日内,当街打死者众。
一直以来,在以陶灌为首的陶氏一族的残暴统治下,鄞州百姓道路以目,仇恨的种子早就深埋人心,此时只需往愤怒的人群中投一颗火星,烈焰即成燎原之势,随着暴动愈演愈烈,闻讯提前逃离鄞州的刺史陶光只来得及在卷案上草草地留下一句:“六日,太守灌身死,鄞州叛乱四起,官兵不敌。”
他驾着马车经由小道出逃,宣告着陶氏一族对鄞州三百多年的统治就此结束,与之一衣带水的其余豪强士族也纷纷覆灭,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陶光的身后,是一个怒海狂潮般的鄞州,三百年来所有的愤怒全被点燃了。
等一切都平定下来后,鄞州刺史府中,赵慎站在高楼上眺望云天,雍州叛乱与氐人进犯的消息几乎同时抵达这座天高皇帝远的州郡,他伸手翻开那本烫着火漆的文书,读着上面的文字。
蔡旻与孙澔陪在他的身旁,“出事了吗?”
赵慎点了头,“走吧,该启程去青州了。”
他重新抬起头,在他目之所及的远方,是星汉灿烂的十三州府。
*
谢珩醒来后,得知了赵慎归来的消息,心中颇感意外。孙澔冒着风雪赶来冰壶城,他仔细帮谢珩检查了伤势,重新开了一张方子交给裴鹤,“万幸啊,刀口离要害就差这么一点。”他两指比了下,对谢珩道:“大人怕是不要自己的命了。”
谢珩神情平和,没多提自己的伤,“你这两年音讯不闻,是跟着赵慎回了鄞州?”
孙澔点了下头,他与谢珩是多年旧识,想当初还是他托付自己去照料赵慎,回忆往事真是恍若一梦。
孙澔年轻时性格孤傲,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却唯独喜欢钻研医术,常在深山老林中收集草药,后来他因缘际会与谢珩相识,谢珩答应助他编撰医典,两人自此结缘,到如今快十多年了。
孙澔对谢珩详细地讲述了这两年间发生在赵慎身上的事,从当初凤凰台之变他带着赵慎离开盛京,到后来赵慎苏醒,鄞州之变爆发,他的语气中难掩对这人的敬佩,“两年多来,我用尽了毕生所学救治他,他却始终昏迷不醒,偶尔睁下眼也是神志不清,我还道他一辈子只能这样半死不活了,没想到啊。”
“本来我也很久没回鄞州了,这地界越发不太平,太守陶灌倒行逆施,民间早就有反抗的苗头,不过几次都被军队镇压下去了,我原想趁着还未彻底大乱,尽快带赵慎离开的,没料到却忽然出了这种事,多亏他在这时醒了过来。”
孙澔讲述这段血腥往事时,眼中有一抹奇异的光,“人与人真的有天壤之别,我是见到了他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风骨奇绝的人物,明明所有人都是第一眼见到他,但无不死心塌地追随于他,简直令人惊叹,我后来问过一个侍卫,当日为何要朝着他跪下,他对我说,陶灌死了,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但一见到那双眼睛,他忽然就再也不害怕了。”
孙澔说到此处停了下,平复了心情,“那一刻我意识到,有一种人生来就是要为天下人背负一切,人的意志连上苍也无法左右,赵乾正是这样的人,明明谁都断言他活不了,可赵元死了,皇帝死了,如今连梁朝都已经灭亡,他却仍是活着,命运待他何其不公,却又不得不为他折服。”
谢珩回想起往日种种,赵慎这一生确实称得上传奇,他的命并不硬,但最强的是能凭一己之力屡屡逆天改命,任是谁也无法摆布他,谢珩道:“他确实不易,走到今日全凭一副不灭的心志,这份血性不是寻常人能拥有的。”
“粉身碎骨,此志不渝。”孙澔看向谢珩,“说起来,其实大人亦是同样的人啊。”他像是意有所指,盛京城发生的那场惊天政变他也早有耳闻,而今想来感慨万千,梁朝之所以没有走向三百年前汉室的结局,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不断涌现吧。
第143章 晋河之战(六)
前厅中,灯烛纷纷燃尽,李稚与赵慎坐着聊了一晚上,互相谈及这两年来的经历,千言万语,道不尽衷肠。
重逢的狂喜渐渐平复下来,李稚仔细地看眼前的赵慎,他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当初凤凰城之变,赵慎身死,他不顾一切来到雍州,所有往事都还历历在目,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忽然感觉到,或许这三年来所有的坚持正是为了这一刻。
赵慎比李稚更加感慨万千,“我曾希望你能远离这些明争暗斗,却没想到最终仍是让你替我承担下来,这几年难为你了。”
雍州对他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三年来李稚代他守护雍州,当初那个在盛京城答应要帮他达成志向的少年,一直都在践行着自己的承诺,没人比赵慎更清楚其中艰难。
李稚听出赵慎的愧疚,“我们是同胞兄弟,你所背负的也正是我必须承担的。”
赵慎望着那双真诚明亮的眼睛,心中百感交集,终于点了下头,“我在鄞州听闻氐人入侵青州,本想立即带兵支援,刚一出境就听闻赵徽被杀,谢珩下令十三州驰援西北,我见各州郡内匪乱四起,朝廷自顾不暇,深感若是置之不理必将引发内乱,于是先转身平定沿途匪乱,是我来迟了。”
李稚摇头道:“不,你是对的,各州郡内乱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正值与氐人对峙的关键时刻,实在没有精力腾出手来收拾,如今你一到,正是为我们解决了后顾之忧,何况你也从未来迟,这正是最好的时机。”
赵慎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最好的时机永远是此时此刻,“此番西北能够起死回生,倒是首要多亏谢珩了,我跟他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自认为足够了解他,却仍是被他的所作所为震撼,崇极殿弑君、镇压士族、发兵西北,桩桩件件都堪称惊天之举。”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