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一笑道:“九儿,你学问真个长进了。”
她得意地道:“那是自然,得空了我也常听书看戏的。”
我仍是保持笑容,目光柔和看向她,低声道:“若我所料不差,不出一炷香功夫,那老匹夫定然着人来请你跳舞,请我鼓琴,其后无论你跳得如何,他都会大加赞赏,紧接着便会得寸进尺,请我在此盘桓数日,以便能聆听琴音。到得那时,”我顿了一顿,看着她,继续道:“到得那时,我会以寨子女子营生艰难,要忠义府后赠于你,你拿了钱物,只管离去,明白吗?”
葛九脸色有些灰白,却强笑道:“好啊,又平白多得钱,我作甚不要。”
“九儿,”我有些急迫地道:“你莫要以为我瞧不出你的打算,樊姐儿你为何打发了不让跟来?”
葛九有些尴尬,笑道:“她,楼里不是还有些东西没收拾好……”
“你想与我共患难?”我有些恼了,急道:“都说了多少回了,你莫非真拿我的话当耳边风?”
葛九一双妙目登时涌上泪雾,怒道:“我作甚不能与你共患难?你当我们寨子里出来的女儿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你也太瞧不起人……”
我长叹一声,伸手道:“过来。”
她倔强抹去眼上泪滴,扭过头去不理睬我。
我无奈一笑,道:“这个样子,怎的跟小琪儿有一拼?过来,我有事要嘱咐你。”
她瞪了我,方不情不愿地挪过来,我拍拍她的胳膊道:“我非瞧不起你,但人总得为自己个留条后路。小琪儿,”我吸了一口气,继续低语道:“小琪儿,我现如今放在一位朋友处。那位朋友姓沈名墨山,是极有本事之人,待我,也恩重如山。我如今是私仇未复,新恩未报,你出去了,也能替我传个口信,就说,我对不住他。”
葛九啐了一口,骂道:“少乌鸦嘴,你定然平安无事,我求了神明的……”
我笑着点点头,道:“是了,九儿心最诚,神明定然会瞧着你面子赏我多几年活头,所以你听我的话,可否?”
葛九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泪眼婆娑,却终于仰天一笑,咽下眼泪,强笑道:“好了好了,听你的便是,省得你蛇蛇蝎蝎,没完没了。”
我真心地笑了,这才是我认识的葛九,虽是女子,却拿得起放的下,洒脱豪迈不输男人,是能交托性命,能让她扛住事的。
就在此时,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葛九立即掩口不说,站了起来,快手快脚替我覆上面纱,正戴好,就听得杨文骔的声音在外温润响起:“祭司大人,葛姑娘,大厅上悬腰舞比试已然开始,不知大人歇息得如何,若好了,就请移步观舞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葛九快步去开了门,笑道:“杨公子,劳您大驾,祭司大人现下旧病有些犯了,走不得路,您可否安排小子们抬个软藤塌椅?”
我一愣,随即明白葛九的用意,示弱永远比逞强好。果然,她此言一出,杨文骔立即问:“是何种旧病?要不要紧?鄙府尚有良医……”
“倒是不碍事,”葛九笑吟吟地道:“只是四肢乏力罢了。”
杨文骔吩咐了跟着的小厮抬塌椅来,自己告了罪,走进屋子,朝我拱手道:“祭司大人,您身子欠安,小可不才,早年也略习了些医术,可否让我把脉问诊?”
我抬眼淡淡扫了他一下,却见此人眉目英挺,一脸正气,全然一副名门弟子,侠义正道的嘴脸。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杨少侠有心,只是我这病乃天神惩戒,罚我窥探天机而得,凡间种种药石,是不奏效的。杨少侠古道热肠,实属难得,只是此番恐怕要令少侠失望了。”
杨文骔有些尴尬,道:“也是,我这雕虫小技,倒在大人面前献丑了。”
“过谦了,”我摆摆手,伸出左手,脉门朝上,道:“若少侠多了解一门古怪的顽疾病例,旦诊无妨。”
他瞧着我的手腕,反倒踌躇起来,两眼直勾勾盯着腕骨突出之处,突然似回过神来笑道:“适才是杨某唐突了,祭司大人切勿怪罪。”
我收回手,冷淡地道:“少侠客气。”
正说到此处,四名小厮已抬着软榻而来,葛九与杨文骔一人一边,扶起我坐到软榻上,杨文骔装作不经意托起我的手掌,只一下,便以内力试探于我。我被他内力一激,浑身一震,登时歪在榻上,葛九惊道:“祭司大人,祭司大人,您怎么啦,哎呀,这刚刚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啦?”
杨文骔此刻大概真的探明我全无武功,且身染疾病,并非妄言,不由有些愧疚,道:“杨某孟浪,请祭司大人恕罪。”
这般坦言,倒出乎我的意料,我忍住胸口刺痛,蹙眉道:“杨,少侠,可放心了?”
杨文骔脸颊透着微红,拱手道:“祭司大人恕罪。”
葛九怒瞪了杨文骔一眼,咬牙道:“这就是忠义伯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忠义两全,名不虚传哪。”
杨文骔尴尬地呆立当地,葛九正待继续出言讥讽,我叹了口气,哑声道:“罢了,走吧。”
四名小厮依言抬起软榻,葛九冷哼一声,紧随我的身侧。左拐右弯,却终于踏进正面大厅,内里此刻乐声燥然,腰鼓檀板,金铃叮铛,舞姬们湘钩学步,娇喉妙态,尽显一时。我被抬进去的时候,大厅中央一位舞姬舞得正欢,腰臀各处,无不抖动得酣畅淋漓,尽显魅惑之色。
这等抖法,非正宗蛮夷女子所不能,悬腰舞原为当地寨子中大节庆宰牛祭神时所舞,男女赤足踏地,载歌载舞,讲究腰臀以下各处关节皆抖如筛子,极富韵律感。
那舞姬瞧见我,竟然一路舞,一路朝我过来,妩媚的眉目间带了崇敬和喜悦,一张小脸骤然间光彩夺目,正是适才救下的女子娜迦。我斜倚榻上,微微一笑,示意小厮们放下软凳,伸出手去,娜迦登时欣喜若狂,舞过来深深折腰,我按寨子里祝福的方式,将手掌置于她的发顶轻轻摩挲。
“祭司大人为娜迦祝福了。”葛九高声宣告,大厅上众位舞姬立即纷纷欢呼,其余操琴鼓瑟的乐人若为夷籍,也皆面露微笑,住了弦乐。想必我下午止住陆孝东行凶的事在这群贱籍的可怜人当中已然传遍,大伙纷纷簇拥过来,朝我深深鞠躬,淳朴的脸上均带有真诚的笑容及真实的敬仰。
“祭司大人,祭司大人……”
我坐了起来,扶住葛九的手慢慢站立,缓缓地道:“怜我子民,皆多困苦,从善之心,终得庇护。”
这是葛九往昔念祷文时最后四句,我在头回听得,还曾不以为然地想,何为从善之心?难道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就能得到神恩庇护?那么这世上千万受苦受难之人,堕入贱籍无处翻身,为人侵害无从抵抗,这般逆来顺受,神的恩又体现在哪?
但此时此刻,我却骤然明白,弱如蝼蚁,贱如草芥,若无心中那点信念支撑,人又如何能辗转求生?
有很多时候,这些南疆人要与恶劣的大自然搏斗,与狡诈奸猾的天启人较量,与自身困苦颠沛的命运相抗,活着本身,就已经耗尽全部的精力和欲望。
我念完这四句,周围人一片肃然,纷纷合掌躬身,一起颂道:“怜我子民,皆多困苦,从善之心,终得庇护”
我心情沉重,葛九似是明了,挥手道:“大伙继续吧,拿出咱们的看家本事,让祭司大人看看。”
众人欢呼起来,迅速散开,少顷,鼓声大作,数名舞姬纷纷下场舞动,个个精神亢奋,情绪饱满,一场青楼味十足的歌舞竞技,到得此刻,却变成一场祭神的隆重而欢乐的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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