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没有过去,但天色已经有些转白。
我忍住疼痛,慢慢爬了起来。地上一滩肮脏的血迹,不用看,也知道是我流出来的血。
两腿间黏糊糊的,沾了一片红白之物,夹杂砂土。我咬着牙,蹭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动手清洗。
洗完后,那瓢水被我浇到地上,冲淡了那滩肮脏的血。我勉强将裤子系上,手指颤抖,系了三四次才系好。
天色已经发白了,隔壁院子,不知谁家养的公鸡,开始打鸣。
我软软地靠着门框,一心想挪回自己的小屋,一迈腿,一阵天旋地转。随后,我听见自己重重跌到地板上的声音。
模模糊糊,仿佛养母的破嗓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骂我。
朦胧中,仿佛有棍子打到我软如棉花的身体上,却没有知觉。
朦胧中,有谁拉着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一下一下,空洞得很。
“他病了。”
是养父的声音。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有谁托着我的腋下,拽着我的领口,把我拉了起来,象丢废物一样,丢到又硬又冷的床上。
我闻到自己被褥熟悉的霉味,是我的床。
我感到一阵松懈,终于回到自己的床上了。
从此彻底昏迷也无所谓吧。
醒来后已经过了三天。
接着,又在床上躺了三天。
这期间,养父没有来过。养母则每天必隔着门,恨恨地骂上半个时辰。
她的嗓门虽大,语气虽然恶毒,词汇却实在贫乏得很,骂来骂去,无非是嫌弃我象个废物一样病倒在床,没法干活,她不得已还要照看我,很吃亏。
骂归骂,她却没有对我动手。
因为没法动手,她才更加气愤,整日里骂个不停。
身下那个伤口渐渐痊愈,但因为我碰了凉水,又发了好几天烧。
照顾我的是村东偷偷给我吃鸡蛋的老婆婆。我昏倒那天,她正好路过,在她的威逼下,我的养父母不得已同意我在家里养病。
可怜她每天挪着小脚,提着竹篮,从村子东边颤巍巍地走来,就为了喂我吃点棒子粥,喝黑乎乎的草药。
“苦命的娃啊。”她看着我,脸上带着我不能承受的悲哀和怜悯。
我一听,眼眶就红了,泪水不住线地往下掉。
别人称呼我,来来去去都是贱种、臭小子、赔钱货、小王八蛋,只有这个善良的老婆婆,会说我是苦命的娃,因为她这么说,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其实只有十岁。
十岁的孩子,如果生在富人家,恐怕还会窝在奶妈怀里吃奶吧?
就算生在父母双全的贫家,也会得到关爱吧?
烧退后没几日,我能下床,能慢吞吞地,做一点家里的事情。
老婆婆在与养母大吵一架后,也不好上门来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跟往常一样干活,跟往常一样吃很少的东西,跟往常一样,每日在养母的打打谩骂中度过。
只是我开始小心地避开养父,尽量不与他碰面,绝不跟他单独呆在一块。
不是不想将那天晚上的事告诉别人,只是,不知道对谁说。
养父对我做的那件事,与他跟养母在屋里干的那件事大同小异,想必在养母心里,养父只能跟她,如果知道也可以跟我,我的日子会更难过。
对老婆婆说吗?我已经够贫贱不堪,又何必再让人知道更为污秽的一面呢?
何况,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够怎样?
我总不能指望一个老人家来保护自己。
我有的,只有自己而已。
第4章
八月,干完活后,我又坐在村后的小山坡上。
傍晚的风习习吹来,漫天彩霞,明艳到让人目不暇接。
那种云,叫火烧云。
树林里唧唧喳喳,各种各样的鸟盘旋着,呼啸着归巢。
我闭上眼睛,倾听着风吹过身体的呜咽声,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总觉得养父在我身体里凿开了一个洞,风可以很轻易地吹过。
忽然,一阵悠扬的笛声从远处传来,吹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动听的旋律。
那笛声一下子抓住了我全部的注意,我侧耳倾听,笛声轻飘飘地融汇入晚风,如歌如诉。
我听了一遍,已经能记住那个旋律,然后,我摘下一片嫩叶,放出唇齿之间,用另一个旋律来迎合它。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笛声仿佛是我相识多年的老友,毫不费力地,我就找到了跟它无比契合,几乎天衣无缝的合调。
那个调子,仿佛在我心里蕴藏了许久,此刻从唇边吹出,自然而然。
远处的笛声,听到我吹叶子的声音,似乎停滞了一下,很快就明白我的意图,欣欣然地重复那个调子。
一笛一叶,唱和了许多遍,直到那天的晚霞黯淡下去,直到树林中,再也听不到鸟儿归巢的声音。
不知何时,我取出唇齿间的叶子,已经开裂枯萎。我的嘴唇,应用力过度而颤抖不停。
脸上一片湿意,我竟然流了满腮的眼泪。
可我心里,却是无穷的欢喜,原来,在这天地之间,我并不孤单。
有一个人,不知是谁,在那看不见的某处,听懂了我的调子,愿意和我唱和。
重要的是,那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一连五天,每日我早早地干完活,带上一个干馍馍,来到那个小山坡上,等那把笛声。
我在等吹奏笛子的那个人。我等了五天,那个人都没有来。
到了第六天,又是一个火烧云的傍晚,仍然等不到。
我心灰意冷,呆呆地坐了半天,月升中天,慢慢啃完那个干馍馍,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去。
就在这时,我再次听到那个熟悉的笛声,演绎一曲全新的调子。
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忙不迭地摘下一片树叶,却连摘了四五下,才算摘到。来不及检查那片叶子厚薄如何,我急忙塞进唇边,开始唱和。叶声呜咽嘶哑,吹了出来,才吓了我自己一跳。
此时,远处的笛声,已经吹到曲末。
我站在那里,手上拿着那片过老过厚的叶子,懊丧得想以头抢地。我竟然,竟然只顾着摘叶子,忘记了那调子的前半部分。
远处的笛声,见无人唱和,吹了一遍,就停下来了。
万籁俱寂,我却听见自己哭泣的声音。
我明明守在这里寸步不移,却为什么,还是会错过?
错过了,要怎么样,才能够重来?
我哭了许久,哆哆嗦嗦地,借着月光,重新摘了一片新鲜的叶子。
没有人唱和,我就吹一个曲子,给自己听吧。
一开始很难听,因为我一边忍着哭泣的欲望,一边吹奏。后来就渐渐地流畅,一个从没听过的旋律,如泉水一样,潺潺地从我心底流淌出来。
我想到过去十年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情,想到春天里到处盛开的亮堂堂黄色小花、夏天草地上随处可见,掰开来可以吮吸甜味的草根、秋天里蔚蓝的天空中优雅滑翔的飞禽的翅膀、冬天里,塞给我一个热腾腾红薯的老婆婆的笑脸。
我想到那些平日里不敢跟人讲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能跟村里有钱人家的小孩那样上私塾,能摇头晃脑背诵那些我听一遍就可以记得的诗文,有一天我也能上京赶考,象老婆婆给我讲的故事那样高中状元,骑着大马,穿着红色的漂亮衣裳回来。
可惜,这些都只是幻想,我的心情黯淡了下去,叶声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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