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秘密(4)
赵渊这片刻间,却已奔到了地方。马还没停稳,他就飞身直往宅子里进,后头的亲随赶紧落马跟上,牵马的牵马,护卫的护卫。
赵渊闯入前院,只见了眼前情景,心里就先咯噔一下。
院子里躺着个乱军尸首,他急急跃入屋内,厅堂里,一具,两具,三具……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身,乱军有,不知身份的人也有。
他看过正堂、正屋,又转到厢房,这才见窗边倒伏着个书生模样的人,身形削瘦,挂在矮榻上的手白皙修长,后背全是血,一望便知是被人从后捅穿了心口。
赵渊从未想过,自己竟也有怕见死尸的时候。
他的亲随紧跟进来,见赵渊立在当地不动,本能地就想上前去查看尸身,来人才近前了两步。
“别动!”
赵渊喝了一声,惊得两个亲随都停在了当地。
两人当即四下警戒,见并无危险,有些不解地回头去看肃王,却见他突然快步上前,待要伸手去查探时却又顿了顿。
赵渊终是轻轻翻过那书生,眨眼间他已立起了身子,脸上满是如释重负。
前后院都转遍了,赵渊也没有寻着人影,他没有料到,即便破了城,人还是不知下落。
李逸,你到底在哪儿?
第五章
赵渊遍寻不着李逸,正觉好不容易压到此时的心火,就要腾起来将他五内煎烤一番。
有亲随从后院匆匆出来,“殿下,后院原先有人埋过粮食,看痕迹,后头又被人起走了。”
赵渊忙赶去查看那个临时挖的储粮处,只稍稍琢磨,心下便有了底,得了这一壶清凉灌顶,整个人都松坦了下来。
李逸此前还窝在巷子里,一直等奔马过去了两拨,见外头又恢复了平静,才敢探出些身子。
他刚要转头说话,只听背后“哇”的一声,平安已经张嘴吐了出来。
头一回杀人,平安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十六的年纪,放到现代不过是个高中生,在这乱世却要为了两人性命,拔刀杀人。
李逸自个儿也已经吐了好几回了,乱军破城时,他们在贫民区寻屋子藏身,那阵子见过不少死尸,惨死的,腐烂的,李逸连吐几天,到后头尽是胆汁往外冒。
这回城里的情形更糟,不少原先还是称王称霸的乱军,此时溃败如山倒,都往贫民区钻,想乘机冒充平民躲过去。
这些人见了屋子粮食、金银财物,只要看上的,就要抢了占为己有,来了一拨又一拨。
李逸眼见贫民区待不下去了,吩咐平安带上干粮食水,两人贴身拿了些银钱,就要撤离。不想刚出门就遇上两个乱军,幸好方才都被平安结果了。
李逸靠近弯腰猫在那儿的平安,又伸手顺了顺他的脊背,将水囊里的水递过去,平安摇摇头,身子躲开些才道:“公子,你别过来,太脏了!”
血污满地,还有恶心酸腐的味道。
李逸只好递了块帕子过去,完事了的平安眼泪鼻涕糊了满面,一副可怜样。
李逸见此,心里反倒松快了些,只因平安又变回了原来模样,不再是先前那个戾气冲天的杀样。
“公子,你笑话我。”平安擦干净了脸,一双小兔子似的红眼睛仍有些水汪汪。
李逸干脆笑了起来,也不多作解释,他将平安拽过来,很是直接地撸了撸他的头,“你没事就好。”
平安不曾逃开,只拿眼偷看了下公子,心里高兴得不得了。
危机暂时过去,李逸首选仍是想混出城去。
两人清理一番,往最近的北城门跑,到了地界,远远地就见滇南王军早已盔甲齐整,威严有度地守在城楼上。
至于下头城门口,围困多日想要出城的人流排得老长,转过主街都看不到队尾。
李逸不死心,又凑到前面去瞧,守城之人盘查半天才放出去一个。
这下李逸心里彻底凉透了,北城门如此,其他几个城门必定也都严守起来,他到底还是被困在了城内。
此时,禁宫,大承殿。
偌大宫苑内外,无数尸身还来不及清理干净,血迹被水冲泼了,顺着沟渠蜿蜒汇成淡红色的小溪。
空中角铃随风,发出阵阵清鸣。
兵士们散落各处,早得了皇令,空出大承殿前的广场。
年纪不过十三的赵珩立在白玉阶上,于巍峨宫殿中显得羸弱孤零。
攻城这一路见了太多杀戮,他明明内心是有些怕的,却能稳住面上不露胆怯。
赵深看着爱子目有不舍,难得流露出伤感情绪,他招招手示意赵珩跟上。
赵珩见父皇原先病重得不能离榻,现下竟能自己走过去推开大承殿的殿门,一时欢喜得不顾礼仪,跑向皇帝。
赵深将他揽在怀侧,一大一小互相牵持着一同踏进了大承殿正殿。
殿中,髹金漆龙宝座高高在上,赵深径直上前,慢慢摸索片刻,方才坐下。
赵珩立在椅侧,仰着脸望他,目中的孺慕之情不多,敬畏倒是满满。
赵深有些难过,他待珩儿太过苛厉,只想着要他担起滇南乃至天下,如今爱子果然隐隐有明君之相,却不再与他亲近。
他突然想说些好听的话,孩子可能喜欢听的话,却发现珩儿私底下有什么喜好,自己竟说不上来,皇帝心下不免叹息,他确实是个不太合格的父亲。
时间不多了,今早太医的脸色已然泄露了天机,赵深知道他现在这点力气,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还有几件要紧的事要交代嫡子。
“朕有些话要交代你。”
赵珩见父皇郑重开口,忙至皇帝正面跪下,恭谨听训。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有皇帝低沉的声音回响。
“那日你在帐外偷听,朕是知道的。”
赵珩一惊,“父皇……”
赵深摆摆手,示意他不必解释,皇帝的脸上也没有显出愠怒之色,只是接着道:“如此,朕要说的,也省去了不少口舌。”
赵珩只能提着心往下听。
“你十六大婚才能亲政,此间三年,摄政王必是肃王来当。你莫要以为他如今已动了血脉力量,就再也无力与你相争。赵家是马上得来的天下,朝堂军中,人才俱在肃王手里,他若不肯乖乖交出权来,你亲政了也是无用。”
赵珩虚心受教,皇帝的每个字都力图牢记在心中。
“肃王救的那人,你要尽快寻访了知道,你莫要忘了血脉力量是可以收回的,只要那人死了,肃王仍能重获血脉力量,所以这人你一定要设法保下,才好用来牵制肃王。
人心是极易变的东西,肃王当日不惜动用血脉力量救人,谁知他今日会不会后悔。中了血毒,每月必会生不如死煎熬一回,他受了这么多年,说不准心思已变。
这人你一定要找到,拿捏在自己手里,才最稳妥。”
赵珩恭敬应了。
赵深说了这么些话,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赵珩忙抬头关切望去,皇帝掏出帕子捂了捂嘴,脸上潮红泛起又压了下去。
他突然厉声道:“一切要以这天下为重,要时时记得你的身份!为父会在天上看着你!”
毫无征兆的,赵深便从殷殷嘱咐转为了无情要挟。
赵珩心里一沉,暗想这才是皇帝的真面目,可笑他总还是抱着几丝幻想,觉得刚才皇帝也是父皇,甚至是想给他当一回温和父亲的。
然而,皇帝终究是皇帝。
赵珩已经十三了,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期盼不切实际的东西,弄得像个孩子样的心性。
他拿出十二分的恭谨,行磕头大礼受下皇帝的教诲。
皇帝满意了,又轻轻道:“要记得朕的话,将来该怎么处置摄政王,你自个儿要心里有数,不要心软!”
赵珩道:“儿臣谨记,不会心软。”
皇帝突然轻笑了几声,“珩儿会在帐外偷听,不就是因为心软担心肃王安危?怕他说错了话,让朕当场拿下?”
赵珩顿时涨红了脸,他被皇帝猜透了心思,深觉受了奇耻大辱,年少的储君还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就已经本能地知道什么才是一位帝王最性命攸关的事。
帝王心,任谁都不可测。哪怕那是他的父皇。
赵深说了这许多话,颇觉有些疲累,挥挥手将赵珩遣出了殿外。
大承殿内终归寂了,空留皇帝一人独坐静思,看帝国最后的夕阳渐渐斜沉。
赵珩慢慢步下重重玉阶,忍不住回头又望了一眼金殿飞檐,他此时年纪尚小,却已不怕这国运的担子压在身上,至于他怕什么,倒有些朦朦胧胧,自己也说不清。
隔得还很远,赵珩就见那匹熟悉的白玉骢映着深红宫墙,飞驰而来,马上的人亦看见了他,扬了扬手中的鞭子。
赵珩再无顾忌,飞奔下玉阶,他心里闪过念头,父皇对赵渊的提防猜测那么重,只怕对皇叔的了解还不及他。
第六章
京城在近一月无雨后,暴雨如期而至,开始时,干裂的土地,暴晒的日头都消失了,天地万物欢欣鼓舞。
渐渐,就像兜满水的皮囊,再也装不下了,老天却仍不管不顾,眼看皮囊肿胀撑得吓人,依然拼命灌水,终于噗地爆破,地上一片泽国。
李逸不得已,和平安一起去了天宝寺,天宝寺建在城内地势最高的西面,已有不少民众逃难到了那处。
天宝寺原是皇家大寺,乱军进城时早被哄抢过一遍,除了砸碎的,抢走的,如今能重新被扶正的几尊大佛上,皆整个被人剥去了金衣,只剩灰洞洞的土胚。
寺里供着的金银法器,宝物袈裟也一概被洗劫空了,乱军连壁画上的那点金泥都不曾放过,抠得好似被虫蛀过的破衣烂衫。
僧人都散了,聚到此处的穷苦百姓不过是来躲雨避水,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吃的。这种情况下,李逸也不敢拿出食物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和平安两个偷偷吃两口,好歹先撑过眼前水灾再说。
十天后,日头毒得人睁不开眼,京师各处的积水开始退去,寺里避难的人大多还没有动,李逸已带着平安准备离开。
人群聚集的地方,对李逸来说非常不安全,之前是因为暴雨积水,城里一片混乱,没人有闲暇来管他们。如今眼看水退下去了,这样大规模的民众聚集地,很快就会有官吏来查访登记难民,李逸可不想被抓个正着。
离开前,李逸爬至寺内藏经阁上,从这里可以看到城中全貌,哪些地方积水已退,一目了然。他默默在心中记下三四处地方,准备和平安实地考察之后,再决定藏身之所。
待到出寺经过大雄宝殿时,李逸只见无数信众正匍匐在内,大殿的顶上坍塌了一块,日光刚好穿过洞口照到大佛身上,给本来灰胎破败的佛像镀上了煌煌金身。
人群聚集在佛像底下感谢这些日子来得到的庇佑,平安倚着门槛拜了拜,李逸亦心中默念,希望佛祖能听到他的祈愿,保佑他平安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