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依照入殿后父子间的对答来看,咸宁帝信不信李慎这一套就不好说了。
正想着,屋外突然传来了明显的脚步声,像是来人故意弄出的动静,谢琢侧耳,几乎是立刻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陆骁站在窗外,刚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抬手敲窗户,就发现面前的窗户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谢琢应该才沐浴过,已经散了头发,灯烛为他的侧颜镀上了一层薄光。陆骁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担心多看两眼,心口的猛烈动静就藏不住了。
见陆骁不说话,谢琢疑惑:“陆小侯爷?”
陆骁清了清嗓子,语调还算正常:“除夕快到了。”
“嗯。”谢琢耐心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家中库房里存的东西太多,快过年了,下午时我大致清了一清,清出了一盒珍珠。”陆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一说完,立刻把锦盒打开,往谢琢面前一递,“给你,就当是……过年的礼物。”
盒中的珍珠粒粒饱满、圆润晶莹,在烛光下,彩色的光晕如虹。
谢琢没有马上接下:“都送给我?陆小侯爷,这份年礼太过贵重,我不能要。”
陆骁有点懊恼,是不是一次送太多了?他尽量学着沈愚的口气:“这很多吗,哪里贵重了?用来给你打弹珠玩儿的话,数量也才刚刚够吧?”
打弹珠?
谢琢眼里浮起笑意:“那陆小侯爷会和我一起打弹珠吗?”
陆骁一怔:“……也不是不可以。”
答完,他将整个锦盒都塞到了谢琢手里,耳根微红,不过正好有夜色遮掩,不会被人发觉。
像是为了遮掩什么,陆骁改问起:“谢侍读除夕准备怎么过?”
谢琢的除夕向来过得清净,回答道:“会和葛叔还有葛武一起吃顿夜饭。”
听完,陆骁突然发现,连他都会因为和沈愚关系好,要在正月初一去梁国公府拜年,谢琢在洛京这么久,竟然没一个朋友。
不,应该说除了千秋馆的宋大夫以及葛家父子外,他身边再无旁人。
他不像别的人,会在官场中结交友人,为自己铺路。不管是与他同时参加科考的同年举子进士,还是一样在翰林院中就职的官员,他从未深交过。
好像只考虑一时,从未考虑一世。
或者,他是担心一旦深交,容易暴露自己的女子身份,所以才独来独往?
不,陆骁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谢琢在这方面甚少有破绽,如果不是那块玉佩,他也很难将谢琢和阿瓷联系到一起去,所以应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由。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陆骁突然感到心慌。
腊月二十五下午,窗外下着连绵的小雨,温鸣正坐在书案前,不知道第多少遍,在草纸上描画大楚境内所有的河流。
几天前,他已经将自己平日的策论作品上呈,获得了“次优”的评级,有了明日入秘阁参加阁试的资格。
在阁试中,他需要一日完成六篇试论,这也是制科中最难的一项。阁试合格的人,才能进入殿试,殿试则要求在当日内完成一篇数千字的策论。
而讽刺的是,明日才开考,可他不仅已经知道了六篇试论的题目,甚至以陛下的名义出的策论题目,他也已经知道了。
勾画河流的墨笔一颤,温鸣想,无论他自己想不想知道,无论他在心中如何为自己辩解,他知道了题目,就已经是在舞弊了。
笔尖悬空,颤动许久,才重新落到了纸面上。
这时,一个小沙弥轻轻敲了敲门,在门外道:“温施主,寺外有个药童找你,说是城中千秋馆的人。”
千秋馆?
“我这就来,劳烦了。”温鸣放下笔,起身去了普宁寺的门口。
小沙弥传了话后,就趁着大雨还没下起来,拿着扫帚继续扫地。不过他还没扫干净多大块地方,就看见温鸣去而复返,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跄,站不稳一般。
他立着扫帚,犹豫要不要上前搀扶,就在他犹豫的几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温鸣也已经走远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了敲击木鱼的声音,温鸣耳边一直反复回响着那个药童的话:
“馆中去收药材的人路过温公子的家,就顺路去看了看,得知温公子的妻子已在几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邻居没看见人,去探望,才发现温公子的母亲已经走了,没了气息。”
那个药童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完全听不进耳里。
有风挟着冷雨重重地扑在他的脸上,很快混成水,裹着他的眼泪往下流。
此刻,温鸣全身都在颤抖,却察觉不到丝毫的冷意。
母亲走了……
临走前,是不是仍盼着他榜上有名、衣锦还乡?
他还记得上次离家前,年迈操劳的母亲倚在门口,叮嘱他:“出门在外,要好好吃饭,娘昨晚给你多纳了两双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没想到,那竟然会是最后一面。
被一个蒲团绊倒在地,膝盖处的剧痛迟钝地传来,温鸣才发现自己进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经有脱漆龟裂的痕迹,座下烟火缭绕。
温鸣在佛前出神许久,他仰着头,模糊间看见明烛高燃,忽地想起,成亲那日也是这样,明亮的喜烛下,四娘羞红了脸,他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娘花了好几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觉得极好,四娘却生气自己的针脚还不够细密,悄悄躲在房间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发间,她才破涕为笑。
后来,他读书闲暇时,会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十分聪颖,毛笔写过一遍后,再用树枝在地上反复描画,就再不会忘。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么多字,凝成了纸面上的绝笔——只望来生,再与君同。
“只望来生……只望来生……”温鸣双眼通红,如泣血般,定定看着纸面上被晕开的墨迹,逼仄的字音仿佛从剧痛的胸腔中挤出,“来生,来生为什么还要遇到我……明明你该想着,来生不要再遇见我才对!”
“不要再遇见我了,四娘,千万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见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连的呜咽在佛堂中响起,又淹没在雨声中,温鸣突然抬起头,直视佛祖垂下的双眼,踉跄起身,将面前的蒲团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哑怒斥:“为什么没有报应……为什么那些人不会遭天谴!为什么不遭天谴!为什么……”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会好好做官,会努力抄书,会把母亲和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会在冬日给她们买炭,会带他们去看大夫……
就算艰难,就算清贫,但,她们不会死,不会饥无食,不会病无医,不会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独自死去!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连药都咽不下去时,他在做什么?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更守夜,亲手为他缝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脏污的鞋面和吴祯的袍角。
他的母亲无声无息地离世时,他又在做什么?
他知道了试论和策论的题目,正在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和那两人周旋,以后肯定能等来转机。
转机,转机,
真有了转机,又有什么用?
又有什么用……
这一刻,佛前,温鸣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烛光摇晃,他撑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着衣襟,单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颤抖,嘶哑如哭:“我温鸣,枉为人夫……枉为人子……”
腊月二十六,谢琢在文华殿轮值。因为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宁帝还特意让高让端来药茶给他润喉止咳。
见谢琢难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宁帝取笑道:“延龄可是因为快过年了,想着回家?”
谢琢回过神来,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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