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良久,露出些苍白的笑意:“你跟十岁那年一点也没变,就是长大了,长高了,如果我儿子在的话……他应该跟你差不多。”
沈檀漆听到他提起郁策就更来气,咬牙道:“你还知道你有个儿子,你儿子知道你杀人么?”
听到他的话,男人身子颤了颤,他又垂下头,声音轻轻的:“不会让他知道的,永远不会。”
沈檀漆登时噎住,甚至连说他些什么都不知道了,半晌,沈檀漆冷然地看着他,说道:“你怕他知道,就不怕我知道。”
男人忽然停下脚步,似是哀求般看向沈檀漆:“如果你认识我儿子,什么也别告诉他。”
沈檀漆万分不理解地看向他,问道:“你怕郁策知道,但是不怕我知道?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杀的人是我娘?”
最后一个字,沈檀漆脱口而出,他察觉到自己居然又自然而然得把沈家大夫人当成自己的母亲,有些懊恼。
占了原身身体也就罢了,怎么能还把人家亲娘也占去?
男人默了片刻,忽然转过头,顾自走在沈檀漆前方,声音在凛冽寒风和着雪花飘散。
“没什么好怕的。”他轻轻道,“你总要知道你娘为你付出了多少,不止是深切的爱,还有她的性命。”
沈檀漆怔在原地,却见男人停下脚步,他这才蓦地发现他们已然立在了一处孤坟的墓碑前。
男人缓缓跪坐在墓碑面前,将碑石上堆积的雪花一点点推干净,低低道:“这是你母亲的葬处,我取出我的鲛珠,可以让你进去跟她说说话,届时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回过头,看向僵立在雪中的沈檀漆,柔声道:“你十岁那年大病,是你母亲找到我,用自己的性命做交换,让我想尽一切办法,保住你的魂魄。”
第98章 风筝线(三更)
(九十八)
男人伸出手,轻轻扣住沈檀漆的手腕,将他拉到那颗深海鲛珠边。
指尖点在鲛珠上,沈檀漆茫然地偏头看向男人,对方淡淡地笑,似是鼓励他般推了推他,低声道:“去吧。”
有了他的话,沈檀漆心头竟真的安定许多,他伸出手,眼前立刻涌上一阵浓雾,很快,浓雾散开,眼前浮现出许多半空中漂浮着的璀璨光片。
他犹豫着探出指,触了触其中一片,整个人立刻被吸进那片光芒之中。
面前是熟悉的场景,沈檀漆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朔夏城沈家的大夫人房中。
房间里的摆设和他上次看到的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便是,房中没有挂着大夫人的画像,也没有供果香炉。
背后传来一道轻笑,沈檀漆浑身一僵,回头看去。
“阿漆呀,怎么又跟你爹吵架啦?”女子温柔地用手帕擦拭着面前小孩的脸,忍不住捂住嘴窃笑,“你爹那个驴脾气,你总惹他干嘛?”
小孩气愤地举起手中的剑,说道:“是爹不讲道理,我都说了我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修士,他不信,还笑话我!”
长剑很重,几乎比小孩的人还要大,他颤颤巍巍用小细胳膊举起来,拿不稳当,又赶紧搁回地上。
女子忍俊不禁,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把小孩脸上的灰尘一点点擦干净,说道:“你啊,明知道你爹盼着你继承咱家的家业,还整天嚷嚷着要去修仙,你爹不揍你才怪。”
小孩一听,更是委屈极了,猛地扑进女子的怀里,在她温暖的怀抱中大声嚎哭:“他不讲理,娘亲还向着爹说话,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呀?”
“当然是,”女子捏住小孩的鼻尖,故意逗他,“你要不是我亲生的,我早就跟你爹一起揍你啦!”
回忆在脑海深处抽丝剥茧,浮现出本来的样貌,沈檀漆怔怔地看着,一阵穿堂风吹到脸上,他微微眯了眯眼,竟然有种想要淌泪的冲动。
他们看不到他,也对,郁策的父亲说过,只有鲛珠的主人才能看见外来者。
面前跳出一片碎光,沈檀漆缓缓回神,伸出手去,点在那碎光上。
场景忽然转变,他看到小孩在院子里拽着风筝跑,风筝不慎挂在了高高的柳树树枝上,小孩瘪了瘪嘴,看向不远处的父母,喊道:“爹爹,娘亲,风筝——”
他刚说完,一个身形高大彪悍的男人便从沈檀漆身边大步走过,甚至能带过一阵风,沈檀漆愕然地望着那人,没有玉拐杖,没有鬓间的白发,那是年轻时的沈家家主。
“你个臭小子,每回放风筝都挂树上,是不是故意的?”家主作势发火,手掌在小孩屁股上抽了一下。
力道根本不重,小孩却装模做样的哀嚎起来:“哎哟喂,娘亲,爹爹打我,好痛好痛!”
家主被他气得胡子乱飞,指着他对身后女子道:“鸢儿,他污蔑我啊,这小子学坏了,你看看这不打能行吗?”
“我没有污蔑人,呜呜好痛哟。”
女子立在不远处,被他们父子俩演的戏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沈檀漆静静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竟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轻轻的笑。
真好啊,真好。
明明是这样美好的画面,可是为什么,他却如此想要落泪。
家主踩在树干上,一边爬树一边唠唠叨叨地骂着:“下回你滚远点去放,这片种这么多柳树,哪棵树上没有缠过你的风筝?”
小孩看着他辛苦爬树,偷偷摸摸地做着鬼脸吐舌头:“嘿嘿,我就不要,我要爹给我摘!”
听到他的话,家主被气得转过脸来,正好看见小孩在朝他做鬼脸,咬牙切齿道:“你等我下去,你看你老子揍不揍你。”
“你揍我我就让娘亲揍你,”小孩绕着柳树转圈圈,拿着风筝线,把树上的家主给捆得严严实实,“爹爹下不来咯,太好咯——”
小孩得逞地叉着腰,看着树上被风筝线五花大绑的家主,说道:“我今天就要去嵘云宗拜师,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闻言,家主眼睛一瞪,手上一使劲,把风筝线给拽断,和地上的小孩对上目光:“你还没忘了那破嵘云宗,我看你是没吃够打。”
小孩脸上的笑顿然僵住,头也不回地往娘亲怀里跑:“娘亲救命,爹又要打我!”
家主从树上跳下来,手心还抓着那风筝,绕着女子追着小孩要打:“你个臭小子,咱家这么大家业你不要,跑去给人家当小弟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会干什么?”
“我会练剑,我会得多着呐!”小孩不甘示弱地喊,结果脚下一个不小心摔在地,被家主逮个正着,紧接着便一巴掌落在屁股上。
半晌,被家主狠狠教训了一通,小孩抱着风筝,强忍着眼泪,咬紧唇瓣。
家主睨他一眼,哼笑道:“知道错了么,好好认错,答应以后再也不修仙,爹今天就放过你。”
小孩把唇咬的死死的,屁股还疼得厉害,眼睛却那样固执而坚定:“我要修仙,我要当最厉害的修士,我要惩恶扬善,当大英雄!”
话音落下,家主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盯着肩头发抖的小孩,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摔过一次,还脏兮兮的,活像个小泥猴。
片刻,他想到这个比喻,竟然自己憋不住笑了,兴许是笑出声又觉得有些丢脸,伸手给了小孩一个脑瓜崩,低声道:“你知道什么,还当大英雄,想得倒美。”
小孩捂住额头,故作成熟地皱紧眉毛:“总之,你别管了,我以后长大变厉害,可以罩着你。”
家主和女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两人都笑得不能自己,家主指着小孩的鼻子,说道:“就你啊,就你?”
“就我。”小孩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侧的泥土,挺起胸膛,“我一定可以的。爹,娘,你们不相信吗?”
听到小孩的质问,家主的笑声一下子哑在喉咙里,他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孩,明明还没有家门口石狮子高,却那么倔强笃定,认真地问出这样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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