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31)
这句话很轻,轻到泄露了他的动摇和怀疑。
沈严的目光中似有怜悯:“沈家的孩子不该有这样的天真。”他整理好照片重新放回信封里,“弱者的固执是没有意义的,在你还没有能力抗衡的时候,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这是个忠告,听不听在你。”说完拿着信封离开了,唯独将那张照片留了下来。
上面的秦穆有些瘦削,像是被飞鸟吸引了注意,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脖子上的红绳从领口露处一小截。
沈流知道,被遮住的红绳末端有个银质的指环,上面刻着一圈π的数值,结尾处是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那是他们的一周年礼物。
他们约好了,等有天强大到不用再顾忌旁人的看法时,就将它戴在无名指上。
他们约好了,要买个小房子,养几只猫,生活在一起。
他们约好了,要牵着手走过很多很多年,直到生命的尽头。
他们约好了的……
天光从侧面的窗透进来,在沈流起伏的轮廓上投下了阴郁的影,一半的眉眼隐没在暗处,模糊得看不清神色。而笼在光里的眼尾却渐渐泛起了红,像是压抑在眼底的一抹血色。泪水忍不住脱眶而出,带着滚烫的温度滴落在照片上。
他合上了眼。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的沉寂。远古星辰纷纷陨灭,带走了最后的光。
沈严说得对,他护不住他。
晚上,沈流坐着轮椅去见了沈澜。
年长者坐在沙发上,瞥了眼他的腿,板着脸道:“我时间有限,你如果还要说什么‘自由自主’就省了吧,我没兴趣听。”
“我是来求和的。”沈流表现得很平静,口气里没了以往的火药味儿,多了几分诚恳,“我们虽然是父子,但好像很少有平心静气聊聊天的时候,总是说不了两句就开始吵,到最后连话都懒得说了。事到如今我不奢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但我也不想把父子关系弄得那么糟。今天我打算和你说些真心话。”他停了一小会儿,手无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挂坠,似乎是在斟酌用词,又像是要给自己些勇气。“我喜欢秦穆,特别喜欢,喜欢到想要和他过一辈子。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那么喜欢过谁。他是我的底线,如果有谁碰了这条底线,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或许会崩溃,会疯,又或许会死。”
沈澜眼皮一跳,铁青着脸道:“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我说了,我是来求和的。”沈流对他对视,缓缓道,“他只是个局外人,单纯又无辜,甚至不清楚沈家是个怎样的存在,不过是碰巧遇上了我,又碰巧爱上了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企图心。你查过他,就该知道他的坎坷。他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我给不了他幸福,至少不该让他受伤害。所以我会放开他,也请你放过他。爸,这是儿子对你的请求。”
沈澜不轻不重地哼了声,脸色稍缓,冷冷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来处理这段感情,这之后出国留学也好,和谁结婚也好,接手家族生意也好,我都会遵从你的意思,从此以后……”沈流嘴唇翕动,艰难地将话说完,“我与他再无关联。”
沈澜皱眉:“两个月?”
“两个月换今后的永远听话,一劳永逸,永绝后患,难道不是个合算的买卖吗?”沈流反问。
沈澜盯着他看了片刻,松了口:“好,我给你两个月。如果到时候你反悔,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沈流扯起嘴角,笑得很冷:“放心,我绝不会轻易毁诺。”
第二天一早,被囚禁的青年终于获准离家。
时隔多日,当沈流看见消瘦的秦穆在校门外焦急地寻找自己时,胸口像撕裂般疼了起来。
可他不能露馅。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哀伤、痛苦和不舍狠狠压在心底,而它们就像是发狂的野兽,不断地嘶吼挣扎,几乎让他耗尽了力气。
他说,木头,我们一起逃跑吧。什么都不要了,一起走。
而身体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发火吧木头,给我一巴掌,让我滚。
他看见了秦穆的迷茫,可仅仅一刻,那人就说了“好”。
与君并辔,不问前程。
得一心人如此,今生还有何求?
沈流的眼泪险些掉出来,只能狼狈地低头避开秦穆的视线。
他们去了亭云镇,那儿美得好像世外桃源。
在这场有预谋的别离到来之前,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天边的云,眼前的人,甚至池里那堆要洗的鱼都让沈流留恋。有时候他看着秦穆的背影会想——他离开我之后该怎么办呢?他会哭鼻子吗?谁来安慰和照顾他呢?他会不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他会像爱我一样的爱那个人吗?想得难受起来,他便转向窗外假装去看对面楼的电视。
时间是技艺精湛的小偷,窃了年华,从房前屋后悄无声息的溜走。沈严如约而至,为他这场自导自演的大戏做最后的落幕。
沈严问:“为什么非要逼他提出分手?”
沈流答:“为了让他不执着。秦穆很脆弱,这种脆弱源自于年少时的自卑。如果是我丢下他,他就会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够好,钻进自我否定的死胡同里出不来。而他同时也具备一般人没有的坚韧,当他觉得一件事值得的时候,就会不遗余力、不计代价地去做。你给了他明确的理由,让他‘为了我好’而选择分手,这样他就不会有太大的负罪感,可以更快地调整情绪投入新的生活。还有……”沈流将手里的树叶丢进池塘里,垂着眼道,“是他丢下了我,这样他一辈子都会记得我。”
树叶在水上打着转,随着波纹起伏荡漾。
沈严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是仁慈还是残忍。”
后来,沈流看见了秦穆在大雨中失魂落魄的样子,看见了秦穆眼里的挣扎和不舍,也看见了秦穆喝酒时红了的眼圈。他的心像被刺穿了一个洞,破布塞进伤口来回拉扯,血肉模糊。可他偏要做出一无所知的样子,眼睁睁地看着秦穆在痛苦中煎熬。
他说,祝我的小木头今后能吃好多好吃的,永远快快乐乐。
他说,好吧,你长大了,我不管你了。
他说,多吃点,别总忍着饿。
他说,吻我。
他说了许多,唯独不敢说那句“我爱你”。这三个字刻在了心里,却再也说不出口。
沈流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了那句“我们分手吧”。
他合上眼睛想,剜心之痛今生恐怕只此一回吧,从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了,便再不会疼。
分别时大雨滂沱,秦穆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沈流终于抓着那枚挂在胸口的戒指无声地哭了起来。
你是我眼波的温柔,你是我心里的不朽,你是我热爱这个世界的近乎全部的理由。*
可我却无力将你挽留。我只剩曾经拥有,愿你有从此以后。
*米兰昆德拉《不朽》
第31章
浴室里。
细密的水流打在身上,冲走了残余的激情和欲念。回想刚才发生的种种,秦穆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平日里明明像个四平八稳淡看尘世的老和尚,怎么到那人跟前就失了方寸,像是重新变回了块傻楞楞的木头,由人牵着绳子,演了出滑稽可笑的木偶戏。
他闭着眼淋了好一会儿才将那些不知是懊悔还是怅然压下去,披着浴袍出来时,发现沈流正在摆弄刚才用过的道具。经过这些年的修炼,秦穆故作镇定的本事还是不错的,纵然心里尴尬到对满床狼藉视而不见,脸上却摆着淡定问:“要帮忙吗?”
“不用,我在等你。”沈流将戒尺随手一丢。他的头发略长,不束起来的时候刘海遮住了大半眉眼,显得愈加沉郁,似笑非笑时总像含着什么深意,仿佛把人看穿了一样。
“怎么,一个人睡觉害怕?”秦穆揶揄道。
“嗯。”某人很擅长顺杆爬,“怕得要命,就等着你来安抚我脆弱的心灵。”
“抬举了,我没这本事,你另请高明吧。”他说着就要往外走,门却推不开。
男人慢悠悠地踱过来解锁开门,跟他一道回到主卧,无视对方送客的神色,大喇喇地在床边坐了下来。
秦穆的嘴角抽了抽:“既然你拿这屋子当客房,是不是该尊重一下客人?”
沈流闲适地靠在软枕上:“刚才还热情主动地吻我,舒服得又哭又喘,用完了就翻脸赶人,太无情了吧?”
论脸皮,沈流可谓得天独厚,秦穆倒霉催地输在了起跑线上。这么三两句耳根已然烫了起来,怕他再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出来膈应人,冷着脸道:“你走不走?”俨然是你不走我走的架势了。
沈流惯于拿捏分寸,撩拨几下见好就收,身上没有正型,脸上倒摆出一副正色,颇有商业精英的谈判架势:“君子一诺千金。说好了一夜情,就算凑不足八个小时,起码也要等到天亮吧?再说了,游戏也该讲究契约精神,刚才我的最后一个命令你做到了吗?”
“所以?”秦穆挑眉,等着他狗嘴里吐象牙。
“所以嘛……”他拖着尾音,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半个床位,“罚就免了,陪我睡会儿,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这厮总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拿出一副“你看我有理有据还让着你”的姿态,逼得人进退不得。生气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但踩进他的套里又实在不太甘心。
秦穆绷着脸站着,沈流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等。
做都做了,又何必纠结呢?秦穆想到这儿忽而就想开了,将浴袍脱了,拉过毯子向外侧躺下。
沈流见状也躺了下来,将那双人绒毯扯过来半张,关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