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28)
转眼沈流大四了,来到了人生的又一个十字路口。他考虑再三决定留下来保送K大的研究生。秦穆得知消息高兴坏了,晚上抱着沈流唠唠叨叨地畅想未来,被沈流狠狠折腾了两回才累睡着了。
就在这艘爱情的小舟朝着希冀破浪前行时,风里却传来了异样的气息。
那年春节沈流回了趟家,快开学才回来,之后电话变得多了起来。秦穆发现他有时接电话会刻意避开自己。有次秦穆去收衣服,听到沈流在阳台上捏着手机与人争执,口气硬冷得吓人。他担忧他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沈流却三言两语将话题带偏了。
秦穆百分百地信任着他,觉得既然他闭口不提,说明有能力妥善处理,自己不该刨根究底。但他们相处了这么久,能看出彼此细微的情绪变化,秦穆察觉到了沈流极力压抑着的焦虑。他旁敲侧击地向爱人剖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愿意同担共赴,然而沈流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仅如此,他还失踪了。
那晚两人约好在图书馆见面,可沈流迟迟没来,打过去提示手机关机。秦穆越等心越慌,匆匆跑回家,房子里空无一人。
沈流整夜未归,秦穆一夜没睡。他通过学籍登记上的号码联系上了沈流的家人,对方冷冰冰地说沈流回家了,身体不舒服不方便接电话就挂断了。没过两天从教务处传来消息——沈流请了一个月的病假。这事太过蹊跷,秦穆不知道为什么沈流会不告而别,一面安慰自己他回家了,肯定是安全的,一面又担心他是不是真的生了什么重病,甚至生出了飞去J城找人的想法,却发现学生登记本上的“J城吴山区望海路512号”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地址。
沈流就这样从秦穆的世界里消失了。
那段时间秦穆就像是失了魂魄一样,噩梦连连,心焦忧虑,整夜无法入睡,像期盼过年的孩子一样倒数着时间。然而病假期限到了,人还没回来。再联系那个号码,却怎么也打不通了。无底洞般的等待让秦穆在一个半个月里暴瘦了十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旷野,四下皆是荒芜,找不到出路,看不到希望。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那人终于回来了。
雨后的下午,秦穆强撑着去学校考试,出考场开机时收到了一通未接来电的短信提示,是个陌生号码。他回拨过去,听到了久违的声音。
“木头。”
秦穆倏地停步,疑心自己幻听了,小心翼翼地问:“沈流?”
对方轻轻嗯了一声。
秦穆握着手机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他在颤抖,连气息都不稳了:“你在哪?你怎么样了?你……”眼前模糊起来,有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我在南门口。”似乎是信号不太好,沈流的声音忽隐忽现。
“你别挂!”秦穆急道,三步并作两步往南跑,差点儿撞上人。他冲出南校门,心跳得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目光焦急地四下环顾,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在哪儿?”
“你右边。”
秦穆转过头,看见街边一辆拉生意的黑车缓缓落下后窗,露出了让他朝思暮想的脸。沈流看起来有些憔悴,下巴上留着乱糟糟的胡茬,开口道:“上来再说。”
拉开后座门,秦穆一眼就看见了他右腿上突兀的石膏,吃惊又心疼:“你腿怎么了?”
“没事。”沈流拍拍座椅示意他坐下,抬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颊,轻声问:“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秦穆再忍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眼眶通红地问:“到底怎么了?你遇上什么事儿了?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的,我是你……最亲近的人……”
沈流望着他,目光柔软又深沉,像是洒满月色的海。秦穆感觉到了潜藏在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浓烈,难以分辨,如同发生在海底的火山喷涌,山崩地裂却无人知晓。就在秦穆仔细分辨的时候,听到他开口了。
“木头,我们一起逃跑吧。什么都不要了,一起走。”
沈流说得很轻也很慢,似被风一吹就散的烟云。
秦穆怔了怔,眼中一瞬猝不及防的惊愕和惶惑慢慢褪去了,如大雾消散后的湖泊,露出了澄澈的本色。
他听懂了。
这其实是一个问句。
学业、生活、朋友、亲人、小公寓……我要丢下这所有一切,去陌生的天涯海角,你愿意跟我走吗?
“好。”
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做了会影响自己一辈子的决定。
听到这个答案,沈流的眸光颤了颤,眼尾泛起一点压抑的红来。他轻轻地扯起嘴角笑了下,似乎有早已笃定的欣慰,又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感伤。
“师傅,送我们去公交总站。”他对司机说。
秦穆了解沈流。他是个心思缜密、细致周全的人,待人接物总会留有余地,很少铤而走险,遇事也是敢作敢当,从不推卸责任。而且满脑子都是办法,哪怕是兵临城下,也能从重重包围中挖出一条活路来。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不会走这一步。
“一起逃跑吧”是他最后的选择。
在这样的时候,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秦穆也想站在他身旁。
秦穆觉得自己此生像一棵树,在没遇见沈流之前浑浑噩噩地生长,任由旁人随意修剪,在狂风暴雨里历经摧折。是这个人将他从泥沼中拯救出来,小心呵护,遮风挡雨,给予他面对过去和未来的勇气,教会他如何爱与被爱。“沈流”两个字早已一笔一划地被他刻在了心上,融进了骨血。
他可以不问原由,丢下一切跟他离开。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
坐上长途大巴车时,秦穆问:“这算不算说走就走的旅行?”
沈流笑了笑,将他的脑袋拨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们坐了两天一夜的车,在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小镇临河而建,风景很美。
沈流身无分文,秦穆兜里只有勤工俭学剩下的五百多块钱。他们找了个小旅馆暂时安顿下来。好好洗了个热水澡,休息了一夜,然后开始计划接下来的日子。
六十块一天的小旅馆太贵了,他们必须换个地方住。还好旅馆的老板娘很热心,听说他们要租房,把自家小楼上的阁楼腾出来租给了他们,一个月收三百五。
沈流腿脚不方便,秦穆打扫完卫生去小超市买了些牙刷水杯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回来。沈流看着那张龙凤呈祥的床单笑出了声:“很喜庆啊。”
秦穆耳朵红了起来,窘迫道:“这个比较便宜。”
沈流点头附议:“好看,有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美,让人忍不住就想在上面做点儿什么。”
秦穆冷嘲:“你先把腿养好吧。”
“你怎么歧视残疾人。”沈流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别忙了,小木头,来陪哥哥坐一会儿。”
秦穆在他没受伤的脚上踢了一下:“不帮忙就算了,还拖我后腿。”话虽这么说却倒了杯水给他,坐了下来。
沈流揽着他,仰头靠在窗户边看天上的云,像大猫似的眯着眼睛感叹:“天气真好啊。”
第28章
亭云镇依山傍水,青瓦白墙,有着江南小镇一脉相承的精致秀美。明清时期此地的望族白氏出了不少文人举子和富庶巨贾,可惜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昔日辉煌,侥幸残存的人文遗迹也在多次修缮中成了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只剩入镇口立着几座石头牌坊,沉默地见证这个偌大家族的兴衰荣辱。
这几年政府钻营起了旅游开发,奈何资金不足又缺乏规划,景点零散档次偏低,客流量不高。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亭云镇浓墨重彩的人工造景没搞出什么名堂,却凭着返璞归真的自然风景吸引来了游客。摄影采风的文艺青年,眷恋田园生活的老者,拖家带口从大城市的快节奏里出逃的中年人纷至沓来。镇子热闹了,窥见商机的老板将几处景点整合成了景区,周边的民宿产业也沾光红火起来。
秦穆兜里那点钱租了房子、买了日用品之后便捉襟见肘,经老板娘介绍,去景区找了份讲解员的工作。面试经理见他英语流利,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其实这地方基本瞧不见什么外宾,不过是觉得有个懂英文的比较上档次。这工作就相当于讲解员,没正式合同,平日里做的都是镇上有闲暇的农家大姐。任务不难,只要背熟了词领着客人在小镇走一圈就行,每回能赚十五块。这事要碰运气,收入并不固定,所以秦穆又去住处对面的小馆子接了份帮厨的活儿。
亭云镇近水,渔产丰富,居民好啖鱼。新鲜的花鲢在此处被称作“包头”,个头极其硕大。从中斩断,拔除鱼鳃剔净内脏,鱼头和豆腐炖汤,鱼身切块红烧,是典型的“一鱼两吃”。亭云镇不乏做鱼好手,“老方鱼馆”的方师傅更是其中翘楚。
方师傅做了三十多年的鱼,不但鱼头炖豆腐做得汤白鱼嫩堪称一绝,铁板鱼头、烧白条、蒸石斑、杂鱼锅都是拿手本事。
饭馆小到两层楼只放得下六张桌子,却天天爆满,需要提前订位。捧场的除了本地人,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外地客人。如今方师傅迈过了六十岁的坎儿,手脚不如以前利索,老伴儿身体不大好,子女又都留在大城市打拼,不得不另雇人手。老头固执,不管外头菜价怎么涨,店里的价目表十几年如一日,分量也不打折,因此利润很有限。帮厨辛苦薪水却不高,基本都干不长。前头那位大婶没干满两个月就打了退堂鼓,让秦穆捡了个漏。
秦穆勤快,擦桌子扫地洗菜收银算账都能行,唯独不敢杀鱼。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鱼眼睛就犯怵。要是这鱼甩着尾巴挣扎起来,他能原地蹦上房梁和挂着的腊肉肩并肩。方大爷给他做示范,手起刀落虎虎生风,半米长的鱼几分钟就处理干净了。一回头,原本在旁边学艺的秦某人已经站到两米开外去了,脸上的故作镇定看起来和“康帅傅”一样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