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森林(28)
“我想我最难过的,可能不是什么秘密被别人知道了,而是自己做的事情被人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无地自容罢了。”
陆嘉禾听出来他的声音已经开始犯困了,揉着他的脑袋,把他带到自己背上,脱了高跟鞋,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背着男孩儿往回走。
她把他放进车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让他安安稳稳地躺着,挖出了她早就买好的烟,点了一只。
那种灵魂都脱离的感觉来得很快,她抚摸着陆见森的脑袋,看着小孩儿眼睛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开始缓缓地说话。
“我们团团啊,出了什么事,总是第一个怪罪到自己头上。”
“订婚的事明明是我不好,离开你的事情明明是向海做得不对,阻止你们俩明明是父亲对同性恋有偏见,却从来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要把自己归结成一个不正常的人。”
“我以前就想,为什么你这么无辜,仅仅是因为和其他人有了一点点不一样,生活就要给你这么大的打击呢?”
“后来吧,我就想,可能是因为,你是个梦想家,梦做着做着就要去外星球了,地球为了留住你,就牵绊住了你。”
“姐姐,我想回家了,你带我走吧。”
陆见森想,那他不想再做梦了。
他突然明白了当年他在火车站的时候,看着向海背影,觉得他又悲伤,又决绝,是为什么了。
那大概是长久以来的悲伤堆积在胸口,终于到了临界点,于是那些情绪如同火山爆发般喷涌,炽热的岩浆要把他生生熔化。
他三年前就该学会放手了,可是他一直在做梦,以为他不顾一切跑向他身边,一切事情就会如愿以偿。
但生活不是这样的,他们不过是海里一滴水,夜空中的一颗星,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员。
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一颗星球,是属于他们的一样。
31 第三十一章 痛
姚承安在餐厅里坐了好一会儿,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的卧室门上看,怎么坐着都不舒服,最后掏出了手机,在输入框里打了好几回字,又跑进自己房间里打电话。
“怎么啦,小安安,这才分开几分钟呢,就开始想我了?”
“陈与光我警告你不要再这么叫我!”姚承安恶狠狠地朝着手机吼,忍不住后悔起给对方打电话,但语气又很快怂了下来,“但你晚上的时候还是要陪我回家除非那个跟踪狂真的消失了!”
“好,好,你没有想我。”
陈与光一副我懂我懂的语气,姚承安真的恨自己中文水平不够,在中国的时候没好好上语文课:“反正,我打电话给你不是因为我想你了,是因为我都快一周没见着向海了,你说,我要去看看他么?”
陈与光虽然反感姚承安整天向海向海的没完,但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他怎么了?”
“我不是和你说了么,学弟休学回国了以后,他就很丧。”
“啊……那不是正好,你不总说那人对你态度不好么,还总打扰向海工作。”
“那,那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他身体的事啊,”姚承安的声音一下子憋屈了起来,“我之前以为他针对我啊,说到底还是我不该不敲门进他房间啦……”
“哦——不过说起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啊,还是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但我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又看不出来。”
“你这是,那个什么,说话不胃疼……”
“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就是这个意思!”对面人说话语气贱得可以,姚承安气得跳脚,蹦跶两下,又倒在了床里,“但那也不关向海的事啊,而且他也知道了这事是学弟前室友做的,话说那人也真的恶心,活该!”
“那人咋了?”
“今天中午的时候我不是被叫走了嘛,就是处理这个事的,”姚承安现在想到那人的嘴脸就气,“向海之前给他辅导过码,所以他的作业里有很多方法写的是向海的思路,就判定了剽窃,在学籍上记过了,下学期也要强制参加学术诚信的研讨课,反正基本上在这边是找不到工作了吧。虽然说起来如果向海不专门去查的话也不会被发现,但那个人是,罪有应得!”
“不错不错,会用成语了,”陈与光的语气懒洋洋的,还带着笑,“那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并没有,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低沉,这两天课都不来上了,教授还一个劲追着我问为什么,唉……”姚承安捏着手指,又叹了口气,“原来学弟对他来说那么重要,他开学的时候还和我说只是普通朋友呢,在他不让我叫学弟名字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有什么不太对了。”
“那小安安现在懂了么?”
“他们是不普通的好兄弟!”
对面爆发出大笑来,姚承安要被陈与光这种态度气死了,但仔细想想对方和向海他们也不熟,就拿他贫乏的词汇量批评了他几句,准备挂电话:“不和你说了,我要去行使室友的职责了。”
“嗯——我觉得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不然呢!就放着他这么消沉么!他再这样下去,教授再偏袒他都没用了!”
“这种事嘛,解铃还须系铃人。”
“什么灵不灵的,你这个冷血怪兽,我挂了。”
“哎,成吧,你要是碰壁了,知心哥哥热线永远为你开放。”
“我比你大,省省吧你!”
姚承安撇撇嘴,用力摁下了挂断键,不禁有些怀念起手机还是摁键的时候,那样最起码摁的时候还特别有气势,不像现在这样不痛不痒。
每回都这样,陈与光这个人就是,那个叫什么,狗嘴里吐不出鸡毛!
他怒气冲冲地往向海卧室走去,在要开门的时候又愣了一下,顿了顿,敲了门。
“向海?你在里面么?向海?你有事不要自己憋着,我……我这个知心哥哥热线为你开放啊!”
里头没人应,也没光透出来,姚承安一想到这边一整天都没动静,不禁全身一打颤,唰得推开门去。
好也好在房间里没人,坏也坏在房间里没人,白天他打向海电话都没人接,他这一晚上都在餐厅里坐着,都没见有人出入的,这会儿快要到半夜了,向海能去哪儿?
姚承安被吓了一身冷汗,还以为人失踪了,在打911之前又拨了个电话给向海,却不想对面却接了起来。
“喂?向海?你在哪?”
“海边。”
“卧槽,你冷静啊,我马上过来,你不要想不开啊!”
姚承安那头挂得迅速,都没给向海任何解释的机会,他默默地看着屏幕渐渐熄灭,视线又挪向了远方。
他就是在这儿把陆见森带回去的,然后只是打个小盹的功夫,对方就走了。
一点动静都没有,东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之前他还想问陆见森为什么不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现在不用问也知道了。
——他大概打心底里,是时刻准备着离开的。
要想清楚这点很难,这个猜测被堆在了最下面,闷闷地沉在心底,在经过近一周的辗转反侧,他终于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陆见森像是生来就具备保守秘密的能力,不管是身体上的秘密也好,想法上的秘密也好,于向海而言,他只是缺少倾诉的对象,扭曲的家庭关系让他习惯了沉默,但只要对方是陆见森,他就留不住任何心底的想法,铺天盖地地向他涌去,毫不遮掩地吐露着自己的欢喜。
但陆见森不是,他的不说,就是单纯的不想倾诉,他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牢牢地堵着任何人的侵入。
于是他也一声不吭地走了,就像是没存在过一样,带走了所有他的痕迹,消失在了他的生活里。
手上刺刺地一疼,他抬起手来,手指上被尖锐的岩石划了一条缝,冒了点血。
他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给陆见森撒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慌,是他没有痛感。
小孩子都要经历叛逆期,他也不例外,没有人是从一开始就不反抗的,但越反抗,父亲的责罚就越来越频繁,那天也是,他故意在外面晃荡,从窗户看小陆见森在做什么,一直到对方睡了,才走回家去。
迎接他的自然是又一顿毒打,叫喊的声音太大,把小陆见森都吓醒了过来。
陆父劝他父亲冷静一些,把他接去了家里,小陆见森看着他满身淤青,一边哭,一边给他擦药:“哥,唔……哥,你干嘛,干嘛,唔……这么,不听话……”
小陆见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胳膊上的肉都在抖,其实他疼得厉害,尤其是小陆见森下手没个轻重,擦起药来还挺痛,他忍得头皮都发麻,想来想去,捏着他的小肉手,安慰道:“没事儿,我和鲨鱼一样,不会疼的。”
小陆见森呆呆地看着他,像是被吓着了,刚才还哭得直喘,现在就盯着他看,手也一动不动的,就是偶尔抽抽鼻子。
他还以为自己撒的谎太胡扯了,刚要收回,就见小陆见森眼睛亮亮的,捧着他的手:“真,真的吗,哥,真的不疼吗?”
“嗯,不疼。”
那时候小陆见森还胖胖的,也笨笨的,他说什么对方都相信,那天晚上还兴奋地睡不着觉,抱着他直哼哼。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他的谎言没被拆穿,而知道了他没有痛觉以后,小陆见森不会每次都哭得那么伤心了,但还是害怕他父亲发脾气的样子。
那天下午,春游提前放了学,小陆见森忘了带家里的钥匙,做饭的阿姨又出门去买菜了,于是难得地去了他们家,原本是想做完作业再玩的,结果春游完以后哪来的心情,趁着大人不在,偷偷摸摸在房间里看动画片。
那个点放动画片的台不多,翻来翻去就找到一个放奥特曼的,小陆见森又怕,怪兽刚出来的时候,他就躲到门外去,然后他等到奥特曼出来的时候,再跑出去叫他。
大概是看得太认真了,他没注意到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他看到片尾曲走出去时,父亲站在小陆见森面前,他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了。
“叔,叔叔……我,我们,没,没有逃,逃学,哇……”
对父亲的积怨加上见不得小陆见森哭,那时候他脑门一热,一头就撞上了父亲,男人正好站在楼梯口,一个不稳,差点跌了下去,站稳以后怒喝了一声,一巴掌就当头扇了过来。
小陆见森被他吓坏了,抱着他父亲的腿直求情,而他气上头了,对着父亲吼着,你去死吧。
皮带扣朝他身上抽过来,他一躲,总算是没打到脸上,却在胳膊上剌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地冒出来,那一下子他真的疼到脑袋都发昏,他能感觉到小陆见森扶着他,可是脑子里却什么都听不见了,混乱中还是司机实在看不下去,带着他俩去了社区诊所里包扎,可他也只能做到这份上,否则丢了工作,连家都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