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31)
刘明放身边还有一个人,华裔收藏家李国昌,同时也是著名的美术评论家,年轻时据说以毒舌犀利著称,动辄抨击画家的画技太差。老了以后豁达不少,现在主攻中国古代书画,近些年一直在努力寻回流失在国外的国宝,此番是特意回国捐赠藏品的。
刘明放在吃这碗饭,搞的就是藏品交易,所以特意约了李国昌,想劝服对方以藏养藏,想怂恿对方别把画捐了,还是拿来拍卖吧。
李国昌对此不置可否。他听说了汉海有个很有名气的搏击酒吧,言谈之中露出想开开眼的意思。刘明放主遵客意,赶紧把人带来了这里。
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岚山。
刘明放一直不喜欢谢岚山。尽管他们是中学同学,尽管他们的父辈还颇有些交情。
他把自己这场失败的婚姻全部归咎于谢岚山的存在。
“哎呦,这不是咱们市局刑警队的陶队长么,这是拿着纳税人的钱跑来消遣了?”得益于父辈之交,刘明放自然也认识陶龙跃,他扬手跟他打招呼,“哎,我就想多嘴问一句,这种动辄要人断胳膊断腿的地方,到底合不合法啊?
话很不客气,刻意无视了谢岚山。
陶龙跃有些尴尬,扭头看向谢岚山:“这……合法么?”
充耳不闻陶龙跃的话,谢岚山似是被刘明放勾起了一些不快记忆,紧抿着嘴唇,没说话。
“当然是合法的。”两位刑警身后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冷淡低沉,但很动听,“14年,《关于加快发展体育产业促进体育消费的若干意见》中就有一段话,为进一步加快发展体育产业,鼓励社会力量参与。”
陶谢二人循声回头,果然是沈流飞。
沈流飞穿白衬衣,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这个戴眼镜的造型陶谢两人都没见过,一身高贵冷淡又禁欲的气质,与这热血沸腾的地方还挺不搭调的。
刘明放吃了一瘪,准备向沈流飞发难:“你谁啊?”
“李老07年归还了傅抱石的巨幅真迹,13年又婉拒多家收藏机构的唆使利诱,亲献祝允明的大草长卷,”沈流飞一眼不看刘明放,反倒转向刘明放身边的李国昌,冲其微微一躬上身,“我个人对李老十分敬佩,不仅是因为这些权威有题的稀世珍品,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份‘藏得其乐’的开放胸怀。”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这么懂国画与收藏。”李国昌冲沈流飞直点头,满脸激赏之意。转眼又似想起什么,扭头对刘明放说,“这画我肯定是要捐的,你就别再劝我了。”
谢岚山与陶龙跃对视一眼,都憋着笑。谢岚山尤其舒心,他知道沈流飞是故意抬杠,一边给这老藏家戴高帽子,一边还不着痕迹地抡了刘明放一闷棍。
刘明放看这老头这样子,知道自己白说了这两个小时,闷闷喝了口啤酒。
沈流飞没留在原地听人夸他。恰巧一曲终了,他回头看了看DJ,打了一个手势。看似他跟着这里的DJ十分相熟,他的意思是换歌,DJ立马照办,换了一首耳熟能详的探戈舞曲。
沈流飞向谢岚山微一躬身,递出手掌:“跳支舞吧。”
谢岚山在犹豫,陶龙跃先嚷起来:“你哪会跳舞?你忘了高中毕业那次,你踩了宋祁连多少脚?”
中国的教育环境与老美不同,基本就没有校园舞会,也就当时的班干部心血来潮,照猫画虎地办了一次。男生们穿着租来的廉价的燕尾服,打着特别可笑的黑领结,女生们则穿着拖至脚踝的礼服裙。所以谢岚山有没有那点艺术细胞,陶龙跃还是知根知底的。
沈流飞还在等,耐心地伸着手:“不敢?”
陶龙跃一旁直拽谢岚山的袖子,意思是你小子小心别出洋相了,没想到谢岚山完全受了沈流飞的蛊惑,一点不怵,大方把手交了出去。
人刚踏上舞池,又折回来:“等等。”
谢岚山随手从身边一位女士的头上取了一个发卡。他将头发拢向脑后,扎了个小辫儿,又用那带花的发卡将小辫子固定住了。很漂亮的造型,不女气,也很衬他的脸。
谢岚山冲沈流飞笑笑,眼神亮晶晶的:“这是你喜欢的样子。”
忽明忽暗的红色灯光,迷离而热情,令人宛在梦中。
谢岚山没跳过探戈,确切说没跳过舞,但在沈流飞的带领下,他入门极快,跳了一会儿便连脖子动作都像模像样起来。沈流飞的手一直绅士地搂在他的腰上,在他每回重心偏移太过的时候,又带他回来,引着他摆动肢体。在一连串狂热的交叉步间,谢岚山感到有一部分未知的自己正在苏醒。
步伐你进我退,两个男人肩抵着肩,纠缠着,对抗着,欲远又近,欲行不行。
陶龙跃身边的观众都在欢呼喝彩,只有他感到奇怪,谢岚山跳得漂亮,笑得更漂亮,。
谢岚山眼神活泼,沈流飞目光冷淡,相同的是他们眼里都没有旁人,只有彼此。
“有人说,‘探戈是孤独者的三分钟爱情。’”回归一个近似拥抱的舞姿,谢岚山凑头贴向沈流飞耳边,戏谑问道:“表哥,你是不是暗恋我?”
舞曲的节拍令两人再次分开,四目相对,沈流飞淡淡地问:“怎么说?”
“你看,我去哪儿你都跟着,这不是暗恋是什么?”他很确信,电影院初识那天开始沈流飞就是冲他来的,谢岚山弯弯嘴角,“你要真暗恋我,说一声,咱们就弃暗投明,试试看?”
这话说得不知真假,既带着试探的意味,好像也有那么点真心实意。
在音乐的高潮部分,沈流飞一松手,与谢岚山分开一些距离。然后音乐就停了,酒吧内的灯光由明转暗——
突然间,满场灯光明明灭灭几次之后,一束白色的追光灯打向了拳击台。
那个穿着红裤头的泰国拳手正站在拳台中央,冲沈流飞挑衅地勾了勾手指。
沈流飞摘下了眼镜,平静注视对方。然后他眉头微皱,右手上抬,缓缓将左手的衬衣袖子撩起,露出臂上鳞爪张扬的艳色刺青。
嘴炮打得不是时候,谢岚山毫无疑问自作多情了一把。
沈流飞当然不是尾随他而来。他是来参加格斗比赛的。
第40章 旧友(6)
待满场灯光亮起,才看清楚,拳击台是一个铁笼。不是MMA职业比赛中的八角笼,而是一个以铁柱、铁网拉起来的方形笼。
今夜搏击酒吧有四场比赛,一场K1,三场MMA。沈流飞打的是K1,比赛不计点数,以KO决定胜负。他的对手是泰国小有名气的二线职业拳手,据说拿过泰国国内比赛的金腰带,年纪大了才选择出国捞金。
噱头很足,所以能容纳千人的观众席座无虚席,场面异常火爆。
拳脚比口舌还快,沈流飞不废话,横身一脚侧踢,直接招呼过去。他的身形够快,疾电一般,但红短裤拳手不闪不避,直接以拳头抵挡他的攻击。
“砰”一声响,反是沈流飞被对方震得后退半米,这人的拳套特别薄,本该是海绵却硬如石头,一脚踢上去能发出清脆响声。
便是这闪神一瞬,红短裤拳手也发起了攻击,一拳挥来便是一记令人耳旁生风的铁锤,沈流飞用手腕抵挡,却觉得腕骨都快被这一重拳震碎。心神一晃,再扭头躲避对方挥拳而来的第二下攻击,拳套擦脸而过,他的颧骨立刻裂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
沈流飞站定,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他的神色平静如常,只有眼神微微变化,面部轮廓陡显锋利洗练,整个人都与往常判若两人。
很显然,对方在拳套里动了手脚,在缠绕护手绑带时添加了湿石膏。
谢岚山察觉出异样,赶紧对裁判大喊:“这人作弊!”
但裁判没理他。估摸是觉得现场反应热烈,不乐意叫停比赛。
看似完全落了下风,沈流飞且打且退,只周旋,不进攻。红裤头拳手胜势明显,急于结束比赛拿钱走人,便越攻越猛,拳脚间的空隙也越留越大。
沈流飞猜测对方的湿石膏已经硬透,便再没客气,对方作弊,他也犯规。他戴的是分指拳套,直接擒拿住对方的手腕,拉着对方的手往铁柱上猛撞,一下将里头的石膏撞得粉碎。
红短裤拳手嚎叫一声,挣脱后退。被沈流飞抓住空当,一记扫腿重踢,嘴里的牙套都飞了。
“沈流飞,太帅了!”这一下就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铁笼外的谢岚山比拳手还兴奋,特别活泼地冲沈流飞高喊,“我简直爱死你了!”
观众们喊声震天,裁判方才没管,现在也不好插手。
刘明放与李国昌也在不远处观战。李国昌没想到这种半地下的格斗比赛这么暴力又不正规,原本要走,一听见谢岚山喊出的这个名字,脸色忽然变了。他走过来,一把拽住了谢岚山,哆哆嗦嗦地问:“沈流飞?这是那个旅美的画家沈流飞吗?”
“如假包换。”谢岚山低头,看了看老头紧抓着自己袖子的手指,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这么激动。
“他就是沈流飞,他怎么能是沈流飞呢……”李国昌神色恍惚,喃喃自语,看着像是遭遇了一件多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你们……认识吗?”这样的反应令谢岚山不禁起疑,刚才他俩交谈过,这老头明明表现得根本不认识沈流飞。
拳台上的沈流飞似乎听见了他们的交谈,朝李国昌投去一眼。他皮肤奇白,眼珠是极深的墨色,在五彩射灯下竟似沾上了一点荧绿,像极了雪地里的狼。
“没有没有,不认识,不认识……”李国昌与拳台上的沈流飞对上视线,立即连连摇头,一转身,趔趔趄趄地走了。
也顾不上在身后喊着他的刘明放,他径直离开了搏击酒吧。
“比赛怎么样了?”陶龙跃刚才去厕所,解完手,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稳赢。”医院里憋久了,谢岚山难得放纵,表现得像个狂热的粉丝。他一直扯着嗓子给沈流飞助威,但又不老老实实搂那些助威的口号,反倒一直喊着“爱死你”“干死他”。把嗓子喊干了,看见陶龙跃朝自己走过来,冲他指了指吧台,“再来两瓶啤酒,你请。”
“哎?我皮夹子呢?”陶龙跃此刻离着谢岚山三米远,反应了三五秒钟,恍然一拍大腿,“刚才一个服务生撞我一下,我去!”
他很生气,扭头就追,太岁头上动土,陶队兜里扒分,都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谢岚山抬手一招丁璃,两个人跟着一起追了过去。
没追出多远,陶队长就把人逮着了。一个看着最多二十岁的小姑娘,长得细眉长眼,跟林妹妹一般秀气。她跟丁璃一样扎着淘气的双马尾,也穿着一样性感的短裙,但显然她不是这里的服务生,只是混进来做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