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彩(7)
前方出现了一处要拐弯的街角,颂然减慢车速,嘱咐他:“抓稳点,别松手。”
车子跟着轻轻一颠,布布哎呀一声,收回小手,重新抓紧了颂然的T恤。
布布上的幼儿园位于思南路,由几栋精致的花园洋房组成,离碧水湾居大约十五分钟自行车程。他们到达的时候,慈爱的园长奶奶正在门口迎接小朋友。
颂然停稳车,把布布抱下来,手牵手领到了园长面前。
园长奶奶和蔼地看着布布,俯身问他:“贺悦阳,今天送你来的是谁呀?”
“是哥哥!”布布回答,“爸爸不在家,是哥哥送我来的。”
颂然就解释:“我住贺悦阳家对门,平时关系……呃,挺亲近的那种。贺先生这两天出差,半个月才能回来,嘱咐我帮忙接送一下布布。”
“这样啊,那小朋友先进去吧,哥哥留一留。”园长笑容可掬,“耽误您一点时间,登记一下身份信息。”
颂然:“好好好。”
布布向他告了别,欢欢喜喜奔进幼儿园,一头扎进女孩儿堆里,和几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看来从小就有撩妹天赋。
真不幸,随爹。
颂然在心里暗搓搓地评价。
他出示身份证,填好手机号,在园长奶奶那儿笑容灿烂地刷了个脸熟,推车一踩脚蹬,去了最近的菜市场。
养孩子不是一件容易事,养别人家孩子更不是一件容易事。
昨晚接电话的时候颂然大致处于梦游状态,没考虑太多,只觉得布布可爱听话,一万个不放心也不舍得交给别人,非要自己养。今天真的进入了小奶爸节奏,他才发现自己挺不适合养孩子的。
因为穷。
在S市,月入两万的白领也敢自称穷人,但颂然的穷,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含半点水分的穷。他只有一张银行卡,余额常年在四位数区间波动,偶尔上个五位数,那是拖欠几个月的稿费到账了,第二天就会被房租无情地刷回四位数。
刚接管布兜兜的时候,他看到8012A那一堆凌采露华猫罐头,上网查了查价格,从此认清了主子高贵的地位,成为一个忠心耿耿的好猫奴。
颂然自己过惯了穷日子,苹果只买最便宜的嘎啦果,草莓只趁旺季买一两斤青浦大棚货解解馋,樱桃足有两年多没碰过了,鸡蛋有白壳的绝对不买棕壳的……遇上疯狂赶稿期,泡面加香肠能凑合一个月,省下来的钱全砸在了画纸和颜料上。
现在家里多了小布布,颂然一改往日贫下中农的买菜风格,红票子一张一张往外递。
鸡蛋要挑土鸡蛋,牛肉要拣里脊块,基围虾只买活的,鸡翅只买翅中,四根胡萝卜挑挑拣拣五分钟。摆摊的阿婆一脸嫌弃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老婆怀孕了。颂然一愣,说自己还没老婆呢,孩子倒是有一个,阿婆立即“啧啧”两声,眼角往下一撇,越发嫌弃他了。
颂然一句话答错,百口莫辩,尴尬地付了萝卜钱。
“哪能,小宁妈妈跑特啦?年纪噶轻就生小宁,爷娘阿伐晓得管一管侬!”
(怎么,小孩妈妈跑掉啦?年纪这么轻就生小孩,爸妈也不知道管一管你)
阿婆念念叨叨,很不乐意地从零钱罐里找出一枚角币,瞪着颂然问:“找零还要伐?”
眼神那叫一个杀气腾腾。
颂然哪还敢要找零,连声道:“不要了,不要了!”
说着一把拎起塑料袋,火速闪人。
小处男颂然清清白白走进菜市场,离开时变成了未婚生子,脑门上硕大一个“冤”字。
他骑回碧水湾居,车篮里满满当当一大袋蔬菜、水果、鲜肉、牛奶,转向极其考验臂力,路过五栋底下的伞棚车位时差点没刹住。
车位里停着十几辆车,颂然像往常一样挨个找了一圈。
没有银灰色的英菲尼迪。
从搬进来到今天,他在碧水湾居见过了形形色色的豪车,唯独那辆不怎么豪的英菲尼迪,除了第一回 初见那次,他再也没机会看到。
一次也没有。
颂然心中的小火苗越烧越弱,就快续不上油了。
前些天他冒出来一个古怪的想法,觉得英菲尼迪男神或许根本就不住这儿。那天,他的男神只是带孩子来串个门,碰巧被他遇见。他什么都没弄清楚,一头雾水地抢了钥匙搬进来,却扑了个空。
为了验证这个想法,颂然曾经凌晨四点下楼找车,连续两天,一无所获。
他立竿见影地失眠了。
S市两千多万人口,在这样庞大的人口基数面前,所有努力和缘分都渺小得不值一提。如果英菲尼迪男神真的不住这里,那么……这辈子颂然都见不到他第二回 了。
怎么会这样呢?
颂然捏着自行车把手,惆怅地盯着一车篮食物,心想,自己一夜之间从单身汉变成了小奶爸,却偏偏跳过了中间最值得期待的罗曼蒂克部分,会不会忒惨了点?人人都有春夏秋冬,他向来按时交稿,按时纳税,从没欠过老天什么,怎么就轮不到一个春天呢?
等收拾完冰箱,时钟已经指向十点。
日光和煦,客厅明亮,正适合开工画画。
颂然摆好纸、笔、颜料盘,娇软易推倒的大毛团子前来打扰,蹭着他的小腿绕圈圈,喵呜喵呜乞食。颂然开了一个金枪鱼罐头,用勺子舀进猫碗。布兜兜铺张浪费,低头舔了两口就转悠到阳光下洗脸去了,颂然只好把剩下的罐头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回冰箱。
他重新坐到工作台前,拉开最上方的抽屉,取出了一只木制相框。
相框里是一张1/2侧脸的素描人像,画面中,英菲尼迪男神目视前方,唇角含笑,带着那么点儿疏懒又勾人的小性感。
颂然看着他,心率再一次失控了。
这一幕景象在他记忆中铭刻得太深,像最烫的烙铁,狠狠压上最柔嫩的心脏——当时车身刚转过一个小角度,迷离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倾洒而下,勾勒出男人深邃俊朗的五官,像是棚灯打在模特脸上。
短短一刹,颂然大脑里的那根轴锈住了,思维停滞,无法正常转动。
赶回家作画的时候,他拿笔的手都是抖的。
一见钟情的画面总是那么鲜活,也同样因为情绪激动而模糊了太多细节。
颂然一闭眼,男神颈后的发丝根根可见,但只要一落笔,每处都像打上了大尺寸的马赛克。他心里发慌,又不敢停下细想,生怕多停一秒记忆就会多流逝一分,那场惊鸿一面的相遇会逐渐失真到再也回忆不起来为止。
勾轮廓,抠细节,打阴影。
一幅人像匆匆画完,颂然左瞧右瞧,百般不满意,觉得自己布线一塌糊涂,光影惨不忍睹,衔接不堪入目,体现不出男神百分之一的帅气。
内心一冲动,差点揉烂扔掉。
冲动过后冷静下来,颂然客观评价了一番,觉得自己的功力还是可圈可点的。之所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完全是因为他正处于痴汉状态,要求奇高。别说素描了,就算来一套一比一的全息投影也不会满意的——除非男神亲自站在面前。
于是颂然保留了这幅素描,裱进相框,当作一个念想,每天开工之前拿出来端详五分钟,假装自己正在和心仪的男神谈恋爱。
“咳咳,十点多了,我这边要开始工作了。”
隔着相框玻璃,颂然摸了摸男神的脸颊,摆出一派大度的正宫架势:“你今天的工作一定也比我忙吧,我先不打扰你了,下午……下午再联系。”
他拉开抽屉,把素描像端端正正放了回去。
合上抽屉之后,颂然突然对自己的这种行为感到万分羞耻,捂脸思忖道:这个月,他应该害男神打了很多喷嚏吧?
唉,对不起啊!
难得枯木逢春一次,你就原谅我嘛。
颂然双手合十,向心爱的男神低头致歉。
与此同时,大洋彼端SwordArc的技术部,正在加班的码农们听见他们的CTO连打了三个喷嚏,一个赛过一个响亮。
“Bless you, He.”
“Bless you, He.”
“Bless you, He.”
……
一时间,满屋子飘起了送温暖的祝福声。
贺致远伸手抽了张纸巾,盯着眼前冷掉的咖啡,觉得自己是时候去泡一杯热姜茶了。
第六章
Day 02 16:33
傍晚时分,颂然蹬着旧单车接布布放学。
布布昨天没等来家长,脚底抹油,小猴子似地从老师眼皮底下溜走了。今天有哥哥接送,他大大方方站在正门,看到颂然后,飞快往他脸颊上贴了一朵小红花。颂然问怎么回事,布布一脸自豪地说,他把花栗鼠和灰松鼠的故事讲给了其他小朋友听,广受好评,班上每个小女孩都送了他一张贴纸。
颂然惊讶于他卓越的记忆力和表达力,转念一想,贺爸爸连小Q那种变态玩意儿都捣腾得出来,绝对非我族类。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布布遗传了他的基因,肯定要比其他孩子聪明一点儿。
布布尝到甜头,晚饭后又缠着颂然讲故事,想赚明天的小红花。
颂然这回给他挑了一本《长颈鹿不会跳舞》,一大一小舒服地窝在沙发上,绘声绘色,娓娓道来。
这个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只小长颈鹿喜欢跳舞,却因为四条长腿和别的动物构造不同,总爱跌跟头,闹出了很多洋相。后来,它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自然之乐,终于成为了一只会跳舞的长颈鹿。
布布听完故事,蹦到客厅中央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效仿一只高挑的长颈鹿,学习踢踢踏踏的舞步。布兜兜被抢去地盘,厌弃又傲娇地站起来,跃上沙发扶手,伸了一个柔软的懒腰。
“喵呜!”
它向颂然抗议。
颂然赶紧合上绘本,挠了挠它毛绒绒的脸颊,讨好地说:“你俩都姓布,都是祖宗,我一个当奴才的两面难做人。要不你们体谅我一下,试试和睦相处?”
布兜兜用虎牙表达意见,咬了他一口。
“过分了啊!”颂然一吹手指头,愤怒道,“今天的夜宵罐头取消了。”
“喵!”
布兜兜吹胡子瞪眼。
颂然瞬间气馁:“好吧,有罐头,有罐头。”
要不怎么说脚踏两条船要遭报应呢?颂然身兼两职,一会儿做猫奴,一会儿做孩奴,在家里的地位简直低到了尘埃里。
晚上八点五十分,布布坐在餐桌边,脖子上围着小画布,胳膊上戴着小袖套,认认真真用彩铅在白纸上涂颜色。
颂然给他画了一组简笔动物,有花栗鼠和灰松鼠,长颈鹿和小蟋蟀,还有树叶、蘑菇和大树墩,让他可劲儿忙乎,而颂然自己手握一把菜刀,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剁馄饨馅儿。
哐哐哐,哐哐哐!
剁出鼓点,剁出节奏。
最开始颂然剁肉的时候,布布一直背着小手站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围观。这孩子缺爱缺得厉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耐心陪伴自己的人,如获至宝,一分钟也不肯离开颂然。
孩子太粘人不是问题,问题是菜刀剁肉太残暴,三百六十度全死角不适合幼儿观看。
颂然计上心头,花五分钟画了一张简笔动物,又奉上48色彩铅,成功吸引了布布的注意力,让他在视线范围内自娱自乐,彼此相安无事。
多好的一个孩子,四岁稚龄,安全感却差到这等地步。说心里话,贺爸爸在养孩子这科上的天分颂然能笑话一年——他养狗都养不成这样。
颂然手持不锈钢菜刀,想起那个嗓音诱人、心机深沉、热爱平地挖坑的撩汉满级选手,恨得牙痒痒,愤怒值绿转红、红转紫,再一次瞬间爆炸,刀面推拢肉糜就是一阵泄愤般的挥刀狂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