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13)
孙江东拍着他的肩膀说:“以后还能自谋职业嘛!”
“真的被开除了?”吴越捂着脸,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没听错?”
“马克是这么说的。”孙江东摊手。
吴越再也不仰躺着了,他忽然翻身,用昏沉钝痛的脑门撞击铁丝床:哐哐哐哐……
另一边,酒店。
时间倒回上午八点五十五分,赵忱之出现在西饼房门口,然而这并非他的本意。
原本的路线是首先参观新改造的中餐厅后厨,接着是重新装修的部分餐厅,然后是即将完工的日餐厅装修现场,再然后是西餐厅南美风情主题月的布置,最后才轮到全员换血后大获好评的西饼房。
可业主方那位六十五岁转氨酶高起动脉硬化了还自认为是少壮派的董事长,极为任性地要先视察西餐厅,猜测原因八成是他早上没喝咖啡,所以急需咖啡。
西餐厅和西饼房是紧挨着的,看完了西餐厅,能很顺路地去西饼房和日餐厅,而中餐厅和中餐厨房都在楼上,所以视察路线必定会改变。
少壮派阔步迈入西餐厅,粗看了一圈便捧起了咖啡,其余董事不想喝的也得喝,赵忱之极为耐心地陪他们坐了五分钟,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理由先往西饼房去。
推开饼房那扇双向可开的深红色弹簧门,他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切:
触目的当然是横幅,红纸上金色大字,一看就是半文盲马克的手笔:
——热烈欢迎各级领导立临指导既热烈庆祝赵忱之、吴越订婚快乐,永结同心,白头皆老!
接着是高潮,老让和马克一人守着一侧大门,见到赵忱之马上“砰砰”拉响了,彩带、亮片、碎屑、假花瓣漫天飞舞,真是东风夜放花千树,五采祥云绕绛台。
老让扔掉礼花拍着巴掌咆哮:“好浪漫吼吼吼吼吼吼——!”
接着是音响——黑胶唱片机——看来老让回家去不止拿了手机。
唱机里播放着他精心挑选的某支香颂,一位声音醇厚的中年女子慵懒又感伤地歌颂着往事和爱情。
接着是洁白的哈达。
马克啊马克,你一名外企、汉族、少年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献哈达?!献个花圈也比哈达正常啊!
再接着是……
赵忱之愤怒地扯下哈达,在老让点燃挂鞭前的最后一刻阻止了他。
老让问:“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把两条鞭炮在地上排了个‘囍’字!”
赵忱之说:“恕我直言,那个字似乎是‘豆豆’。”
老让说:“意思到了就行了,我不认识,马克也不会写。”
赵忱之怒极反笑:“在店堂里放鞭炮不符合消防管理规定,我不允许!让皮埃尔,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请你赶紧把这些……”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外头有人声,原来是少壮派和几位董事、副总已经喝完了咖啡,跟随着总经理的步伐往西饼房走来。
赵忱之十几年的武学造诣都凝聚在了这一刻,他翩若惊鸿,惊若蛟龙,冲天而起,动如参商,越过马克和老让的头顶,把挂在对面墙壁和天花板交界处的横幅撕毁了一半!
少壮派和董事们谈笑风生地进来了。
“哦哟!”少壮派停止高谈阔论,望着横幅满脸惊喜,“热烈欢迎各级领导立临指导既热烈庆祝赵忱之……赵忱之怎么啦?”
赵忱之一边把手中的纸团撕烂撕碎,一边硬着头皮说:“没什么,他们有些乱来,是庆祝我担任总经理两个月零二十一天整。”
少壮派抚掌大笑:“这很好啊!说明赵总你面向基层、很有群众基础啊,群众拥护你,支持你,把你当贴心人,你才能干好工作嘛!”
他得意地对身后的董事们说:“我就知道没选错!前一年我为了引进汉密尔希斯顿酒店管理方,美国都不知道跑了几百次,那时候你们个个反对,说他们不接地气,管理不好中国的酒店,现在你们看出初步成效来了吧?人家派了赵总来,赵总在店爱店,在店忧店,怎么看都像人民培养的干部!”
那些董事有个别殷勤地颔首微笑,还有个别是一副连马屁都懒得拍的神气,一位董事指着横幅说:“‘莅临指导’的‘莅’,和‘暨赵忱之’的‘暨’都写错了。”
老让满不在乎:“我写的,我是法籍华人,长这么大一共上过三年汉语班。”
一位副总笑言:“咦,唱片机不错啊!”
老让说:“我有个毛病,工作时必须听歌,否则做不出好吃的西点来。”
“那这地上的‘豆豆’和彩屑花瓣……”
“这是企业文化宣讲仪式,每天早上我们都得来一回,为了互相鼓励、打气儿!董事长放心,仪式一结束就会打扫的。今天我们搞了个大型的,主要为了让各位领导见识一下我们西饼房战斗员的精气神!”马克的手里还拽着哈达。
少壮派鼓起掌来:“好!干劲十足!”
其余的董事和副总也稀稀拉拉地鼓了几声。
少壮派转身对秘书说:“小伙子说得这几句话很好,赶紧记下来,给主管部门报简报用!”
秘书冷冷地问:“我们是私营企业,哪来的主管部门?”
少壮派说:“嗳~我当了国资委几十年童养媳,斗了半辈子恶婆婆,好不容易一朝脱身,当然要捷报频传,恶心恶心他们!”
赵忱之终于有机会向大家介绍老让,说这是让皮埃尔,青年才俊,法国蓝带厨艺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蓝带厨艺学医于1895年创建于巴黎,是一所世界最早,也是世界顶级的西餐、西点制作人才培养专业院校。让皮埃尔曾经在某某餐厅、某某酒店集团工作过,曾经荣获某年某某甜点制作大奖冠军、某年某某西点大赛亚军、某年某某大师赛评委特别奖等等……
少壮派和董事们轮流与老让握手,口称大师,老让也不懂得谦虚,什么谬赞都来者不拒。
赵忱之又介绍马克,说这是让皮埃尔的爱徒,后起之秀,在西点制作方面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竞争力。
马克早上还因为面和稀了被老让痛骂,此时赶紧讪笑着与董事长握手。
赵忱之终于问:“吴越呢?”
老让正恨着这一茬呢,吴越上班时间无缘无故跑了,人找不到,打电话也不接,于是他声震雷霆地怒道:“旷工啦!”
“有个人旷工了?”少壮派惊讶地问,“在我们这个美好的、新生的、充满活力的酒店?!”
赵忱之的脸色顿时黑得如暴雨前夕,其余人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那秘书又冷冷地问:“这个不用报国资委吧?”
人力资源总监铁青花及时地从一个地位较低的副总身后探出头来,满是希冀地说:“赵总,我这次可以开除他了吗?”
吴越掉了几滴眼泪,居然心情好了一些,重新裹着毛毯坐起来,望着车间窗外,天气依旧燠热,阳光白花花的耀眼。
“躺着。”孙江东命令道。
吴越便躺下:“江东,人生还长着呢,对吧?”
孙江东说对,但如果我今天不走,不离开这座倒霉城市,人生估计只剩几个小时。
吴越诗意地说:“从今天起,失业,搬家,逃离,去看大海。”
孙江东问:“我搬也就罢了,你搬什么?”
吴越叹了口气,说:“你想啊,我原先住在那个姓赵的家里,他是我上司,勉强扯上一点儿缘分,赖着不走人家也忍了。现在我被开除了,什么理由都没啦!”
孙江东看了眼手表说:“我要走了,买的是下午两点钟的机票,这里赶到机场还得一个小时。你就在原地等马克吧,他应该快到了。”
吴越问:“这是哪儿?”
孙江东说是一家废弃加工厂的车间,正等着拆迁呢,有一回散步发现的。他提起小行李箱走到门口,坚定地说:“朋友,永别了!”
吴越背对着门躺着,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臂挥了挥:“永别了。”
第十五章 救兵
孙江东走了,吴越独自等待着。
废弃的厂房空旷而幽暗,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金属粉尘、电焊、机油和锈蚀的味道。房顶是用蓝色彩钢瓦搭建的,显然从一开始就不牢靠,如今已经或塌陷或被吹跑,消失了一大半,阳光从缝隙中直射下来,洒在铁灰色、布满杂物的地面上,一副在时代洪流里覆灭的老工业基地末世景象。
孙江东在这个鬼地方放一张床干嘛?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的性癖好?对车间主任有强烈的占有欲望?
对了对了,他嗜好看工业流水线视频,不管是生产食品还是手机汽车,那些舞动的机械臂能够刺激他分泌多巴胺,他不正常。
吴越打了个寒颤,拒绝再往下深思。
许久,他终于听到门口的动静,他以为是马克,头也不回地说:“衣服带来了吗?我这次被人陷害惨啦!”
得不到回答,他便把头和半个身子转过去,由于逆光,他多看了来人几秒,最后发现是赵忱之。
他立即坐起在钢丝床沿上,把薄毯裹紧,望着别处一言不发。
赵忱之说:“什么衣服?马克只是说你被人绑架到这个地址了。”
吴越没好气地问:“他没告诉你我是被谁绑架的?”
“说了,是陆军总院的专家。”赵忱之新奇地四下打量着这间厂房,“他和那位姓欧阳的先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吴越说:“群众喜闻乐见的相爱相杀。”
赵忱之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往近处走时,他被地上的砖块绊了绊,紧接着又踩到一颗锈钉子,所幸是一颗小螺丝钉,虽然深嵌却没有扎穿他的皮鞋底。
“哎呀。”他拔出钉子,用力扔到远处,“多危险。”
吴越由于头痛,坐了一会儿便重新躺下去,两条光裸的腿挂在钢丝床边缘。
他酷似其母,天生皮肤极白,像大腿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更是白得耀眼;小腿线条流畅,没有碍眼的肌肉块,突出的脚踝也显得很利落,双脚修长秀美,赏心悦目。
赵忱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想到壁画上的那些欧洲宫廷美少年,想到太阳王路易十四发明高跟鞋,常年穿白色紧身裤袜,因为他对自己的美腿充满自信。
单就腿这一件事儿,路易十四不如吴越。
“出什么事了?”赵忱之问。
吴越把毯子拉开一丝丝,再霍然合上,苦恼地说:“实不相瞒,总院专家把我扒光了。”
赵忱之不知是该笑还是该生气,定定站着,继续欣赏腿。
他不动,吴越也不好乱动,咬着下唇考虑脱身之法。
很奇怪啊,刚才吴越和孙江东一起时没觉得毯子又短又小,现在这种感觉却异常强烈。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都涌在了脸上,两颊热得发烫,他希望赵忱之识趣一些转身就走,甚至还巴望屋顶赶紧塌下,把他埋了算了,也好过两人尴尬地对面而立。
赵忱之最终没生气,取而代之叹了口气。
他叹气的原因是突然想到容貌真是上天的恩赐,眼前这人狼狈地躺在这个由灰尘、建筑垃圾和废钢铁组成的格格不入的环境中,居然让他还是讨厌不起来。
他盯着吴越的脸,心想多漂亮的蠢货,唯一的缺点是完全没有表情。
由于浑身不自在,吴越实在不知道要摆什么表情,十几秒钟后他换上了擅长的恼火脸:“赵总,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