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犬(47)
林海坐在后排揉腿,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尘埃落定:“等雨停,记得去查查今天陈振兴去了哪儿。”
他蹙眉道:“我还是觉得那封信有问题,三少爷看完信以后神态不太对,还当着我的面把信烧了。”
不是林海为陈轩的所作所为找借口,而是那天早上的情形处处透着诡异。
“行长,您怎么没看看那封信?”远方调转车头,避开电车轨道,“三少爷烧信,您也该拦着啊。”
林海懊悔不已:“我哪里会拆别人的信看?我只当陈振兴写信来骂三少爷,没想到信里还会有别的内容,如今想来他烧得突兀,一点道理也不讲,定是信里有不能被我看见的内容。”
汽车在夜雨里缓缓而行,林海盯着被水滴模糊的车窗沉思,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陈三少到底在信里看见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第二次着了陈振兴的道,愤怒不可抑制地在胸腔里跳动。
“先回家。”他被彻底惹恼了,嗓音低沉,“继续派人看着三少爷,我觉得他会忍不住跑回来。”
回来比去时走得更艰难,皆因雨大路滑的缘故,等汽车好不容易停在分会门口,云四已经等候多时,林海一下车,他就巴巴地凑上来。
“行长,出事了。”云四扯林海的手臂,“钱家的那个伙计今天闹得厉害,说什么车票就是今天的,非要出门,我们拦着,他竟急得用头撞门,这下可好,一撞,把自己都给撞昏死过去了,差点救不回来。”
云四的性格林海了解得很,说出口的话总带了三四分水分,所以并不在意,只吩咐远方盯紧钱家的伙计。
他勾起唇角,边往卧房去,边自言自语道:“陈振兴今日出了门,这伙计也闹着往外跑,天下能有这么巧的事?”
卧房的桌上散落着几颗桂圆,林海捏住,又松开,扶着床柱往前走了几步,继而卷起裤腿换药。虽然他对外宣称断了腿,实际不过是皮外伤,如今结的疤慢慢脱落,新生的皮肉飞速生长,每到半夜就痛痒难耐,睡眠变得可有可无。况且三少爷又不在身边,林海更没了睡意,他点燃烛火把早上未看完的册子摊开,还没看几眼,远方就端来了一盅鸽子汤。
“行长,您在三少爷那儿肯定没吃几口晚饭。”
林海搁下册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没胃口,你先放着吧。”说完又忍不住嘀咕,“早知道家里有鸽子汤,就该给三少爷带去。”
“他肯定爱喝。”林海捏着汤匙,嘴角有了丝笑意,“谁都没他金贵。”
窗外的凄风苦雨打断了他的思路,林海回过神,吹散汤面上的油光,低头呷了一小口,温热的汤汁坠入腹,饥饿感才重回他的身体。
“对了,那个手炉你放哪儿了?”
远方说叫人去换碳了,一会儿就送来。
“挺好用的。”林海笑笑,“怪不得三少爷喜欢。”
也正因为三少爷喜欢,他才把手炉带了回来。爱他所爱,想他所想,即使见面就要争吵,分离时谁也不比谁好过。
天在不知不觉间亮了,远方一大早来找林海,说陈三少又一夜没睡。
林海听得火起,摔了册子骂:“除了糟蹋自己,他还会做什么?”
“那咱们怎么办?”
“我干嘛要管他?”他冷笑着把册子拾起来,过了会儿干巴巴地吩咐,“去给他弄点安神的香,偷偷点在火炉里。”
接下来几日事无巨细,只要和陈轩有关的消息,远方都告诉林海了,上到三少爷早饭吃了几口,下到被陈振兴喊去谈了几分钟的话,他就跟真的看见一般,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陈三少一直没像林海预期那般逃出陈记,他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烟也重新抽了起来,除了远方和云四,谁也不敢近他的身。
直到年节前一天,远方少见的慌张,敲门冲进来说陈三少翻墙跑了。
林海的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闻言腾地站起来:“跑哪去儿了?”
云四跑进来插嘴,说三少爷顺着秦淮河跑去了彩云轩。
他差点把轮椅的扶手捏碎:“好一个三少爷……”
远方连忙推着云四出门,在林海暴怒前赶回来:“跟着的下人说三少爷没进去,就蹲门口抽烟来着。”
“抽烟?”林海的神情瞬间缓和,只语气还是冷淡的,“以前就让他别抽烟,现在非要抽,看来不教训一顿是不行了。”
云四被远方挡在门外,急得跳脚:“行长,咱们把三少爷请回来吧?”
“请?”他一听就笑了,“想得美,你们派几个伙计把人给我捆回来,记得蒙脸,我倒要看看陈三少有什么能耐,跑得出陈记,还能跑得出我的分会?”
远方和云四听得面面相觑,不敢说林海的法子不好,只是要绑三少爷,心里还是打鼓,不过云四心大,犹豫片刻就扯着远方跑了。
“行长心里有数。”
远方忧心忡忡:“行长一碰上三少爷就莽撞,这回要把人捆来,怕是不妥。”
可远方的话还没说完,云四就拿着麻袋和绳子去院子里喊人了,于是倒霉的阔少爷最终还是被塞进麻袋,捆进了分会的大门。
林海早已侯在卧房,身边跟着两个三少爷没见过的小厮。
“你们……你们不要命了!”陈三少缩在麻袋里尖叫,“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一个小厮闻言,立刻拿着鞭子抽地板,“啪嗒”一声脆响把陈轩吓住了。
“我相公……我相公是林海……”带着哭腔地哽咽从袋子里飘出来,陈三少连人带袋在床上滚了一圈,“他会来救我的。”
被点名的林海哭笑不得,接过鞭子又抽了一下地面。
陈三少吓得声音更小:“你们不怕林海吗?”
“……他,他可厉害了。”
“他特别在乎我,你们现在把我放了还好说,如果不放,他肯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林海没来得及继续吓唬陈轩,陈轩倒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长串,他好笑地挥手遣走小厮,从轮椅上慢慢站起来,伤腿虽然在隐隐作痛,但到床的这一小段距离还是可以忍受的。陈三少也听见了脚步声,蜷着身子往床里缩,林海忍不住伸手,隔着袋子戳三少爷的腰,还没怎么样呢,三少爷就哭即哇啦地喊他的名字。
——林海,林海。叫得跟真的很爱他一样。
林海就当陈轩很爱他,抬手把麻袋扯开,陈三少立刻灰头土脸地爬出来,眼睛还被布条遮着。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戳三少爷的腰,陈轩哭哭啼啼地躲,林海戳左边,三少爷就往右边爬,戳右边,他就往左边蹭,挪着挪着忽然碰到了手炉。
林海想,这下子陈轩再怎么害怕都该猜出来自己身处分会,哪知三少爷忽而坐起,哀嚎着往他怀里扑:“你把林海怎么了?”
“你们杀我可以,放了林海!”陈三少的恐惧一扫而空,开始拿额头拼命撞他的胸口。
林海被撞得喘不过来气,却一点也不恼火,反而硬着头皮把发疯的陈轩搂在怀里。三少爷的眼睛看不见,就张着嘴狠狠地咬,从他的颈窝咬到下巴,舌尖舔过胡茬时骤然僵住,皱着鼻子嗅了嗅,继而战战兢兢地唤他:“林海?”
“嗯。”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哑着嗓子替陈轩解眼前的布。
三少爷傻愣愣地坐在床上,眼前的布条没了也不肯睁开眼睛,就伸着手摸林海脖子上的牙印,一摸一手血。陈轩搓了搓手指,又低头拼命嗅,眼泪夺眶而出:“你傻啊?”
“……喜欢被我咬?”
“谁会喜欢被你咬?”林海矢口否认,“我就是想记住,喜欢你的滋味有多痛苦。”
“你有毛病。”
“我有毛病才喜欢你。”他毫不留情地反击,“三少爷,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可听得一清二楚,别想抵赖。”
第五十五章 雪花酥
陈轩紧闭双眼,气得面色发白:“林海你要有多无耻,才能想到把我捆回来这种法子?”
“没有你无耻。”他淡淡道,“逼自己的相公娶别人。”
这句话像一根刺,狠狠扎进陈轩的心窝,而刺上又沾满了酸涩的汁液,一扎进去,就引燃三少爷内心深处的怒火。
“我就是这样的阔少爷,你他妈还能喜欢我一辈子?”
“是了,我眼瞎!”林海闻言,抬手砸了床头的烛台,刻意避开陈三少垂在床侧的脚,“我就爱上你这么个祸害。”
陈三少随着这句话霍地睁开了眼睛。
他俩用尖酸刻薄的话语将对方都捅了个对穿,此刻终是四目相对,疯狂的思念瞬间冲破愤怒与阴郁,火光猛地一晃,陈轩扑进了林海的怀抱。
“林海……”陈三少搂着他,仿佛他随时会消失一般急切,“林海,我想你。”
林海想说你想我做什么?又想说我不想你,可话到嘴边全成了安慰:“刚刚吓到了?”
陈轩拼命点头,又去舔他脖子上的血迹:“疼吗?”
“不疼。”林海揉了揉三少爷的后颈,“比起心里,这些都是小伤。”
三少爷自知理亏,缩在他怀里唯唯诺诺不敢吭声。此时林海已不再生气,搂着陈轩左看右看,怎么看都看不够,那张略显青白的脸笼罩在烛光里,总像隔了层雾,他眨眨眼,似乎看清了,再一凝神,视线却又模糊了。
“有药吗?”陈轩的注意力全在他伤痕累累的脖子上。
“有。”林海低头亲三少爷的嘴唇,“你就是。”
甜腻的情话让陈轩羞怯了,捏着衣角埋头往他怀里贴,三两下解开他的衣扣,贴着林海赤裸的胸膛喘息。事到如今无需多言,林海抬手扒了三少爷的外衣,脱里衣时手微微一顿。
“林海!”陈轩也猛地惊醒,抓着衣领往床角躲。
林海抬起的手僵在原处:“你过来。”
三少爷含泪摇头,乞求地望着他:“改……改天好不好?”
“过来!”林海一拳砸在床板上。
陈三少瞬间服软,跪坐在他怀里脱衣服,白色的里衣顺着三少爷的肩跌落,露出鞭痕遍布的脊背。有刚结痂的,也有还往外渗血的,哪怕码头最底层的帮工也不会有这般触目惊心的后背。
伤口太多,林海都不敢碰:“你回陈记前,伤不都养好了吗?”
他把脸埋进三少爷的颈窝,心里有了一个念想,却不敢深究,只痛苦地问:“怎么又挨打了呢?”
许是他的声音太低沉,陈轩反倒忍不住安慰道:“林海,是我自己的问题。”
“陈振兴为什么打你?”他突然抬头,直视三少爷的眼睛,“告诉我,他为什么又打你。”
果然如林海所料,事情与陈振兴寄来的信有关。而陈三少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微微蠕动,是撑到极限的模样。
“三少爷,我在呢。”林海连忙把陈轩拉到怀里搂着,“我疼你。”
陈轩窝在他怀里抽了几下鼻子,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质问他:“我不在的这些天,你有没有别人?”
林海怔住:“什么意思?”
陈三少紧紧盯着他的神情,寻不出破绽以后,忽然从床上跃起,推开林海往卧房外跑。他哪里会放人走,跌跌撞撞地跟出去,一眼瞧见三少爷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分会各个房间里打转,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摇着头折返回床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