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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29)

作者:万川之月 时间:2018-09-02 08:44:52 标签:都市情缘 强强 近水楼台

  陶然毫不客气:“有家容易,家要散更容易。”
  “就算最后要散,也好过从来没有。”常铮这话说得又低又轻,如同梦呓:“看到杜梁衡那么不管不顾地去试,我既觉得害怕,又有点羡慕。就算必输的局,他也赌了,我呢……我们呢。”
  最初的最初,陶然认为成熟是能控制情感的冲动,把利弊不可期的事情扼杀在摇篮里。成熟是克己,是放弃。常铮认为成熟是有能力和自信争取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遵从本心,并承担责任。成熟是进取,是得到。
  他们全部的、根本的分歧,不过如此。
  时过境迁,他们相互试探,了解,一起共事,屡次深谈,慢慢地也能接受对方的一部分观点。无论初衷如何,人活一世,最终总是为了对得起自己。他们对温暖和幸福的渴望与日俱增,万丈红尘全是冷的,只有再靠近一点的热望做不得伪。
  陶然闭上眼,感觉常铮的心跳仿佛就在自己耳边。
  他把耳机自带的话筒又拿近了一点,几乎贴在唇边,轻轻地念道:“常铮。”
  “……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能保证,永远以你为先。我才是我的头等大事,如果我有余力,才有可能顾得上你。”
  “我知道。”
  陶然在落地灯昏暗的光线里,缓慢地勾起了唇角。那是一个无比缱绻,却也冷到极点的微笑。
  “你知道,但你不是这么想的,对吗?你今天心甘情愿,我信,那明天呢?以后呢?”
  常铮看到杜梁衡的争取会怕,难道他陶然看到常铮的争取就不会。情之深浅是一回事,一个人连骨头都是冷的是另一回事。出于经历,也出于对自己的充分了解,陶然只敢说今时今日的心动,却不敢妄言将来。常铮没来由的乐观和希冀,就像还没出发就已经背上的行囊,在这相隔千里的倾谈里,终于沉甸甸地放在了两人面前。
  想有个家,这是多么郑重的期许。一切即将开始的时候,一个人轻装上阵,一个人背着全副家当,这样的结伴旅行,怎么能不让人担忧。
  在这段彼此都太过认真的关系里,每一句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情话都是真的——真到令人不寒而栗。陶然自问,已经不信世上会有花好月圆。
  常铮陪着他一起安静了良久,直到陶然心里的弦松下来,呼吸的节奏重新变得平缓。
  “陶然,如果你不信你自己,能不能……信我一次。”
  喉咙一紧的感觉实在猝不及防,陶然竟说不出话来。他在这个名为常铮的悬崖边已经站了太久,无法解释的预感在这一刻汹涌而来,他知道常铮的下一句话,恐怕就要将他一把推下去。
  果然,常铮又沉吟了片刻,终于再开口。
  他说:“我愿意赌,我可以先爱你。”
  

   
第33章 孤城3
  陶然讨厌一切产生失重感的事情,比如跳楼机,比如最近这个午夜时分的电话。
  就算崖底是鲜花山谷,也不会有人喜欢被推下去的过程。他刻意不去想,正好常铮和他都忙得见不上几面,趁着年前工作节奏最快的一阵子分别冷静一下,倒也很好。
  合伙人们述职结束之后,公司组织他们去塞班玩了一周,然后回来匆匆做完所有项目经理的年终总结,农历年就快到了。常铮年前多请了几天假,走得算早的,陶然很早就定了除夕前一天飞奥克兰,于是在办公室坐镇到最后。
  为了十三个小时的红眼航班自己能舒服一点,这天上班的时候,陶然看着庞大的行李箱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身准备坐飞机的休闲装就出了门。叶祺老是联系不上,凯撒就托付给了不打算回老家的吴越吟。何小少爷跟着亲妈上门,拎走装着凯撒的外带箱时,十分罕见地满脸笑容,倒是难得。
  办公室里一大半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不用赶回老家的一批本地职员在消磨时间,大家也都一概穿得随意。陶然进公共区域的时候留神多看了几眼,确认自己今天不算太扎眼,于是放下心来,慢慢推着箱子往里走。
  本想找个小会议室,混到下午早点走,今年也就结束了。不料他刚坐下没多久,白漫漫就门都不敲地冲了进来,一脸气炸毛了的表情,一看就没好事。
  “先关门。”
  白小姐深吸一口气,克制了一下情绪,听话地转身合上了门。
  “说吧,新老板怎么你了。”
  近来常铮和陶然各忙各的,新项目都放到年后开始了,所以白漫漫重新进入轮转机制,被分配到了杨柏君和老头手下做临时工。连着几次偶遇,白漫漫看见陶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他没空停下来听她抱怨。看来积少成多,小姑娘的怨言从量变到质变,已经升级成愤怒了。
  “贾老板小肚鸡肠!公报私仇!”
  ——高级合伙人贾老板,绰号“老头”。
  一个多月没跟她好好说话了,白漫漫还是那个白漫漫。陶然叹了口气,摁住自己的眉心:“说重点,别废话。”
  白小姐气得脸都红了,顾不上计较自己亲老板的嫌弃:“上周大老板们出去玩的时候,我在茶水间看到了贾老板,就问他为什么没一起去。”
  这事陶然是知道的,贾老板整个收益池的盈利增比没达标,没够上跟别的合伙人一起公款旅游这一趟的资格。
  “哦?你胆子不小啊,问题不过脑子,你就敢问?”
  “我……”白漫漫顿了一下,立刻找回了状态:“我一个小朋友,他怎么好意思跟我较真?再说了,他自己的回答也很不要脸啊,他居然说他不喜欢红眼航班,所以没跟着一起去。”
  陶然好一阵无语。老头也真够可以的,小朋友只是年纪小,又不是智商欠费,这答案确实可以说是相当不要脸了。
  “行吧。然后呢,今天又怎么了?”
  “全公司都有的新年员工礼券,他把我们几个人的都扣了,全拿去给客户送礼了!”
  这不上道的程度,还真超出了陶然的预期。他的态度马上认真了起来:“你们几个人指的是?”
  “我们不知道杨经理有没有,反正我们干活的顾问都没有。就那几张冰淇淋券不算什么,但贾老板这事情干得……实在是……”
  陶然打断了她:“你也知道他好歹是老板了,少说两句吧。来,我的这两张你先拿去,然后你就别吱声了。”
  白漫漫一下就惊住了,然后自己往后退了两步,嗫嚅道:“我,我不是为了问你要东西才,才来跟你说这事的。”
  陶然微笑:“我知道你不是。你跟我干了大半年活了,这就是我私人给你的。叫你拿就拿着。”
  小姑娘再三道谢,很不好意思地收下了。人都走到门边了,她想想又扭头回来问陶然:“我们该不该去跟人事投诉这件事?”
  陶然懒得再抬头看她了:“别人要是想去你别管,反正你别出头就行了。”
  这事可大可小,常铮和这个贾老头素来不睦,陶然也是知道了。想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应该打电话跟常铮说一声才好。年后大家又要相见,到时候常铮如果对此一无所知,说不定又是个麻烦。
  有史以来第一次,他打过去,常铮竟然关机了。
  一年到头,能让常铮用关机来维系仪式感的事情,从来只有这一件。
  又是阴天,色调晦暗的南方小镇无所谓醒来,也无所谓沉睡,时间的流逝在这里毫无意义。人们一辈子从事同一份工作,抱有同一种偏见,活在同一个群体里,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久在牢笼便不知何谓禁锢,这样的地方,每次回来都是窒息。
  常铮被旧梦纠缠了大半夜,躺到八点多,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离约好中午吃饭的时间还早得很,他在家乡的街道上信步徜徉,从四下静谧一直走到人声渐起。
  商业街和广场都在河畔,建筑一概没什么特色可言,棱角与棱角相似,弧度与弧度雷同。常铮走累了,就在河滩上找到他小时候喜欢坐的那一块大石头,一个人看了很久的河水。跟那个人相约的饭馆就在全镇最高的那座建筑里,像塔楼又不是塔楼,风格诡异,不伦不类。从他坐的地方放眼望去,即使是这儿最好的餐饮场所,也简陋得如同黑色幽默。
  他出生在这笼子里,把一身血肉磨尽才走出去,从此重新投胎才有今日。可就像这家荒谬的、自以为是的饭馆一样,生命自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开始割裂开来,之后的一切都没法再跟之前最在意的人分享。他们就只好年复一年,在这种破地方相见。
  他们的缘分就在这里,也只在这里。
  眼看着就快十一点了,他知道那人住在哪儿,也知道走到这里来该经过哪个路口,自然而然就往那个方向看过去。过了没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转角。
  他不算多高,却因脊背永远笔直,总显得卓尔不群。他没有令人一见而惊的俊朗,却有种十分特别的气质,足以把他自己和芸芸众生区分开来。早年的倨傲和后来的忧郁都深深镌刻在他的眉宇之间,还有一分额外的柔软,印象中他只留给自己。
  常铮站起身来,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这才抬高手臂,冲那边用力挥了几下。
  “归舟!”
  吴归舟应声回过头来,果然展颜而笑:“阿铮。”
  放任自己在这笑容里多沉溺了一秒钟,常铮迎上前去:“是我到得早了,一起进去吧。今年这儿倒是人不多了。”
  两人都笑着问候彼此,寒暄几句饭店换了新菜单,饮料价格居然降了之类可有可无的话,直到落座了,点完单,菜也上了,才渐渐相对沉默。
  每年一次,常铮和吴归舟相约在这里吃一顿饭,然后各自奔赴下一年的悲欢离合,从无联系,直到来年此时,重又再见。这是只属于他们的仪式,年复一年,绝不失约。
  “你……今年过得好吗?”
  问起他好不好,常铮总是这样小心翼翼。相比之下,吴归舟就要坦然得多:“不好不坏,就这样吧。我可能是整个镇上唯一一个公开出过柜的人,我觉得我过得比那些一辈子躲躲藏藏的,要好得多啊。”
  他摆出这个态度,常铮接下来的关心也只能咽回去:“是吗,你觉得好,我就放心了。”
  吴归舟温和地笑一笑,反客为主:“你呢,今年还是很忙吗?还在到处出差?”
  “嗯,还是这个工作性质,出差是免不了的。你知道的,我去年年前刚升了职,压力会比以前要大一些。”
  他老实作答的样子,跟多年前在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真的很像。吴归舟看在眼里,不由笑得更暖了几分:“那过年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休息吧。反正你跟你爸妈也是没话说,不如多睡会儿,他们总不能冲进你房间把你拖出来见亲戚吧。”
  全是场面话,怎么说都可以,不如不说。常铮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慢慢问道:“去年这个时候,你说有个新来的同事总找你一起吃饭,后来怎么样了?”
  吴归舟答得云淡风轻:“没有后来了。他只敢接近我,不敢说自己想要什么,那就趁早算了吧,省得麻烦。”
  呵,省得麻烦,这话多耳熟。少年相知的后效,就是常铮总能在吴归舟的言行举止里看到自己。或许已经不是现在的自己,但任谁都是从回忆的烟雨里一路走来,他实在分不清这是怀念,还是遗憾。
  他不知该怎么继续,吴归舟却不觉得尴尬,再开腔依然语意平和:“我这儿真没什么可说的,年年如此。倒是你……你终于有好消息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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