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十年光阴一年一年过去,他们不再抱有希望,也就不再张贴寻人启事了。
也就是不想找了。
李东雨在外面飘了这么多年,心里一直有回家的念想,可也只是当个活下去的念想,他看过太多的阴暗面儿,没那么天真。
叶满跟他说那些事的时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儿。
山间晨雾上升,慢慢散了,玻璃上徒留一层水雾。
临出门时,叶满抓起李东雨的手腕,往那好不容易养出一点肉的腕子上栓了个红绳儿。
李东雨撇嘴道:“拴这玩意儿干什么?”
叶满:“吉利。”
李东雨没说什么,上了车低头摸了摸,那鲜艳的红是这阴雨天的青灰色大山间唯一的色彩。
李东雨从上飞机开始就一言不发,只低头看着弦窗外。
南下冷空气被乌蒙山挡住,形成一片壮观白色雾霭,以乌蒙山为界,南边艳阳高照,北边阴雨连绵。
叶满坐在他身边,不吵他,但他知道叶满在那儿并肩陪着他。
慢慢的,他开始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儿,他跟那做了八年家人的一家子重新见面。
对方大概会客客气气,当着外人的面说一些客套话,象征性掉几滴眼泪,背后开始算计着别让他碰家里的钱,处处防备。
要么就是一开始真心高兴,但是时间长了就发现他跟他们家里的人是两个世界的,开始排斥厌弃,毕竟叶满说了,他那亲生的爹妈是高知家庭,那肯定很有文化素质。
……
思来想去,他有点不想去了,他想逃避,跳飞机。
也就是想想,这要是跳下去他这胳膊腿儿肯定就得空中解体,叶满又得哭。
他琢磨来琢磨去,有一个疑问缓缓从脑门儿上冒出来,明明都吃药了,中药西药加上心理医生和针灸,叶满看上去比以前大方灵光不少,怎么还是会哭呢?
他是天生长着一双会流泪的眼睛吗?
他扭头看叶满,叶满正低头看手机消息,神采奕奕的。旁边的韩竞开了一夜车,正睡着。
“我也就是回去看看,还是要回基地的,”李东雨低声说:“现在工作得挺好的,攒了一点钱呢。”
叶满抬头。
李冬雨淡淡说:“你不知道我们这类人,我以前自己找家的时候也遇见一个,双手双脚都让人贩子给砍了,他爸找了他挺久,终于找到了,爷俩就那么对着看了一会儿,他爸转头就走了。我那时候就看着他,他也没哭,也没说话,就把头低下了,没去追。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叶满澄澈坚定的眸子看他:“哥,你不喜欢那儿咱们转身就回家,头都不回。”
李东雨:“……”
那双小眼睛盯了叶满一会儿,没忍住乐了,他点点头,紧张松了大半。
飞机落地时是上午十点多,两个省份距离很近,但是河南是个大晴天。
志愿者已经来接机了,是两个五十来岁的女人,举着个牌儿,上面写着李东雨的名字。
仨人走过去,一个大姐笑容灿烂道:“欢迎回家。”
边说边拿着个红绸子往李东雨脖子上挂,李东雨弹簧似的快速跳开,大姐愣了一下。
韩竞伸手接过来,这才缓解了尴尬。
叶满上前:“您好,我是叶满,裴先生联系我过来。”
大姐热情地说:“我们一早就在这里等了,车在外面,一个小时就到家。”
河南没有贵州潮湿,相对来说就偏暖,李东雨一言不发,他还围着叶满给买的兔毛围脖,遮着耳朵和下半张脸,没一会儿就觉得热,可他没把围脖脱下来。
叶满一直低头跟那边的志愿者说话,对方说他们一家子昨晚都没睡觉,就等着人回来。
韩竞只能作为沟通使者跟两个热情的志愿者说话。
叶满也在竖起耳朵听,他们是民间的寻亲志愿者,由裴先生的慈善基金会拨钱,多年来帮了不少被拐儿童找到家。
韩竞问她们认不认识谭英。
一个大姐摇头,说:“不知道。”
裴先生跟叶满说过,早期,九几年那会儿他们认识了谭英,从那时候就一起做打拐寻亲这事儿,后来慢慢的他和爱人发家了,谭英跟他们告别,同一年,他们把基金会做起来了,于是曾经路上的朋友们就都聚在一起,更加有规模的做这件事儿。
韩竞开始问他们寻亲志愿者的事儿,他们基金会现在正在招募志愿者,什么都得深入学习了解。
韩竞很有头脑,获取信息能力得心应手。
那边说着,李东雨低低跟叶满说:“谁像你似的中了一个亿干这种事儿。”
叶满跟他说悄悄话:“慈善基金会能赚钱的。”
李东雨:“能赚钱?你赚了钱打算干嘛?”
叶满:“做慈善。”
李东雨:“然后呢?”
叶满:“赚钱。”
李东雨被他噎着了:“就不想想自己?”
叶满黏滞柔软的声音有些天真地说:“我挺好的啊,我中了彩票然后还遇见你了。”
这话说的,好像他中了一个亿跟遇见他是一个等级的好事儿似的,李东雨听得直撇嘴。
可他知道叶满不会跟他撒谎,所以很受用,没一会儿嘴就翘起来了。
车停下的时候,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这是个比较高档的小区了,就在市里。
路上的井盖儿一路压着红,直接送进小区最里头,楼下站着不少人,一群穿着红马甲打着横幅的应该是志愿者,中间那五六个人大概就是李东雨的亲人了。
叶满头一回经历这事儿,却没像别人一样欢喜,他始终在观察对面人的态度,每一个人都观察,一旦发现不对他就带李东雨回贵州。
最前面的是一对儿六十多岁的夫妻,男的穿着挺讲究的,显得有些文气,头发花白,女的眼神有些奇怪,叶满也说不清哪里怪,就觉得总是迷离飘忽似的。他们旁边站着对儿三十岁左右的男女,男的模样与李东雨七分相似,似乎都不用做亲子鉴定了。
叶满还在观察时,那边看上去优雅自持的女人忽然不顾众人飞奔过来,拥住李东雨,眼泪一下子冲过闸口,刚开口直接哭软了,身子直往下坠。
“你回来啦,想死妈了!”
李东雨脸上表情一空,僵在原地。
人群一下子涌过来,把叶满给挤后面去了。
周围的人拍照记录着,路过的人停下鼓掌,一片欢腾。
韩竞伸手把红绸子往叶满脖子上一挂,说:“哭什么?”
叶满转身避过人群,抬头看他,说:“高兴啊,觉得自己心里可舒坦了。”
韩竞凝视着这个闪闪发光的人,说:“跟你做这些事我也觉得自己很畅快,这才是有意义的事儿。”
叶满用红绸子抹眼泪,说:“对了。”
他拿出手机给韩竞看,说:“裴先生说谭英离开前跟他嘱咐过,让他帮忙给几个老人打补助金,其中三个是河北省,还有一个就是福建。他一直按着谭英的意愿给,一直到河北的几个老人过世。”
韩竞:“她走之前就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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