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钟远航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喑哑的嗓音还是出卖了他,“我去外面洗澡,你在主卫洗吧。”
“远航,我不是……”
不是什么?张烨不知道怎么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对我怎么做都可以,我愿意……
张烨觉得怎么说都词不达意。
“没事儿,”钟远航对张烨笑了笑,拉开了主卧的房门,“我没留在里面,你自己洗应该可以。”
张烨盯着轻轻被碰上的房门,坐在床上愣了很久。
钟远航在浴室兜头冲水,脑子里都是张烨那句崩溃的“随便你”。
如同愚者在悬崖一脚踩空,从最无上的巅峰瞬间跌落。
他们最初刚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是也出于张烨这种“随便你”的心态?
钟远航故意圈张烨,最初只是出于对他的好奇。
他们长大的那个县城挺小,坠在省会市的边缘,说发达不发达,说落后也不见得落后,那时候钟远航的爷爷被下派到县城里历练,钟远航的父母自然也跟着搬到这里住,在钟丽华的嘴里,这个县城破落,闭塞,不上档次,连偶尔的堵车,她都能骂两句县城的车道太窄,不如原先住的市区宽敞。
但小时候的钟远航跟着父母去过市区,堵车堵得比小县城里厉害多了。
从那时候开始,钟远航就知道钟丽华讨厌的,其实是不能改变自己生活的自己。
上学之后,班里县城的孩子们条件普遍一般,这就显得钟远航极不合群,偏偏钟丽华只喜欢给钟远航买贵的东西,衣物,出行,吃食,什么她都要安排最贵的,仿佛只有在周遭平庸的环境里鹤立鸡群,才能稍稍弥补她失意的人生。
而钟明光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不屑,从来都对女儿奢侈的行径宽纵。
在这样的情形下,钟远航被孤立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偏他性格又冷清敏感,从小就能从周围小孩儿的眼神里看出他们的嫉妒和不平,所以他从来就没有朋友。
在这么多组了又散的班级里,只有张烨是不一样的。
张烨是个孩子王,他身边从来都有四五个人围着,上体育课也从来不像钟远航一样会落单,他那时候就爱笑,以至于这么多年一直笑着,在眼角形成了笑纹。
钟远航从没从张烨的眼睛里看到过对自己的敌意,实际上,张烨可能从来都没注意到过总是一个人待着的钟远航,他的生活太热闹了,无暇顾及一个班里唯一的透明人。
直到他被小学隔壁职高的学生抢钱的那一天。
钟远航家里条件好,这是公开的秘密,小孩子们从来不明说,但消息就是会飞的,他的优渥悄无声息地在整个学校里散播开来,最后传到了隔壁职高的几个混混学生那里。
那天下午,爷爷去市区开会了,司机理所当然地跟着领导一起外出,而钟丽华从来没有耗费过她宝贵的空闲时间,去想一想儿子的接送问题。
钟远航好好走在路上,就被高他不少的几个中学生拖进了巷子里,他们也不敢对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动什么真格的,只言语恐吓,让钟远航把零花钱全部掏出来。
钟远航盯着他们身上脏兮兮的职高校服,高傲的心底里都是不屑,他不要命地抢白他们,“抢小孩儿的钱,你们就这么点儿本事?”
到底是年轻气盛,几个学生动手推搡了钟远航。
钟远航还是嫌不痛不痒,他长期都处在不被接纳,不被理睬的温和的暴力里,他甚至隐约地好奇,真正拳脚相加的暴力,是什么样的感觉?自己如果真的被打了,钟丽华会怎么反应?钟明光又会怎么反应?
想着想着,钟远航的肚子上就被踹了一脚。
就在他往后撞墙的那一刻,钟远航在两个小混混的缝隙之间,看到了路过的张烨。
其实肚子上也没那么痛,磕在墙上的后背也不见得多磨人,但钟远航就在这个时候,鬼使神差地决定嚎一嗓子。
张烨果然被他的动静吸引了注意,他转过头往巷子里看,透过同一个缝隙,和钟远航对上了眼神。
钟远航不确定张烨认不认识自己,他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犹豫,脚步在原地来回拖着,将走不走的样子。
小混混们被钟远航的动静吓了一跳,伸手就捂住了钟远航的嘴,他们也看见了张烨,嚷嚷着让他不要多管闲事。
可张烨偏偏就那么走过来了,他遂了钟远航的意,管了钟远航的闲事,管得伤敌几个,自损八百的。
钟远航那时候就知道,张烨打起架来是凶狠的,张烨挨的好几下钟远航都看得很清楚,应该是相当疼的,疼的张烨几乎站不稳,可他就是忍着,一声不吭,也不看自己身上的伤,他只顾发了疯一样地进攻,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最终还是吓得几个小混混收了手。
张烨的衣服在肮脏的巷子的地上和墙上蹭得脏兮兮的,眉毛也被打豁了个口子,手肘膝盖全都破了,钟远航却一下也没再挨,他从头到尾都很清醒,却在安全之后,看着张烨破破烂烂的脸难以自禁地嚎啕大哭。
第56章
再后来,他们却也没什么太多的联系。
其实只要钟远航能再热络那么一点点,张烨是一个很容易被别人顺杆子往上爬的人,但钟远航就是不会,他从来没有尝试过主动去接近一个人,从来没有交朋友的经验。
这对于当时的钟远航来说好像也并不可惜,毕竟迈出改变的那一步太需要勇气,而维持死水一样的现状又显得那么简单。
微弱的改变当然也有,钟远航经常会在课间休息或上课发呆的时候,习惯性地盯着张烨所在的方向放空,他知道张烨的眼睛里绝不会有那些常见的敌意和微妙的妒忌,所以看着张烨让他觉得没有负担,且有安全感。
而张烨在和钟远航对视,或是偶尔在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会对钟远航扬一扬下巴,耸一耸肩膀,或是挑一挑眉毛,那样的轻松不羁,一直到很后来,钟远航终于自己琢磨出一个可能性——张烨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也无所谓,钟远航享受张烨这种无声又不易被觉察的照面方式,似乎是他们拥有了一段共同经历所带来的隐秘不说出口的联系。
小学结束之后,钟远航也不怎么期待初中,唯一让他觉得有点开心的一点,就是他和张烨还在同一个班,当然,他只有一点点开心。
初中的第一天,钟远航坐在陌生的教室里,自动铅笔捏在手指间烦躁地转动。
太多了,人太多了,好多都不认识,认识的也不会来跟钟远航打招呼,旁人之间的热络聊天,在钟远航看来都像是锅里滚动的开水,是坏掉的自行车行驶时框框当当难听的碰撞。
但他手里没有天然气的开关,也没有自行车龙头上的刹车,他没办法让这嘈杂停止。
手里的铅笔一次次脱手,砸在干净的新课本上,砸出带着尾巴的,密密麻麻的点子。
然后张烨就从教室的前门进来了。
有人在欢呼,可能是张烨的其他朋友。
他被簇拥着,往最热闹的地方找别人早就提前给他留好的空位坐。
真奇怪,明明老师来了之后一定会再调整座位,但这些呆瓜们还是要先拉帮结派地坐,尽是些无用功。
钟远航又转了一下笔,笔掉下去,滚在地上。
张烨坐下之前,眼睛扫视了一圈教室,然后看到了钟远航。
钟远航已经忘了自己当时做出的是什么表情,大概是笑了的吧?否则为什么记忆里面,张烨对着自己也笑了呢?
那个笑容,钟远航记了很多很多年,记忆不断美化原本普通的上午和那个再普通不过的笑,添加多余的注脚,以至于这个笑在钟远航的少年时代,是带着荆棘的无味人生里,闪闪发光的星星。
钟远航低头,拿起橡皮,把课本上戳出来的铅笔印子擦干净。
再再后来,钟远航在初三的某个下午感觉到隐约的腹痛。
这种疼痛刚开始在胃的附近,疼一会又消失,就在你觉得它可能就此消失的时候,它冷不丁又开始,随即慢慢转移到了右下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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