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鱼年还是跟沈玉说了那段往事,说了那个恶魔杀死麻雀后说的那番话,说了那番话是如何让他产生了无以名状的罪恶感,而令曾经的他困惑的是,那个作为下杀手的恶魔,却好似命运的主宰,不痛不痒,更以他人的死亡为乐。
这样说着话的鱼年,让沈玉想起了曾经那个小鱼,他心疼地抱紧了他,觉得好像透过鱼年的话看见了那个更小的小鱼。
对当时的他们来说,沈老爷的确是命运的主宰,小鱼的感觉一点都没有错。
“小鱼,你知道一九三八年德国大选,希特勒的得票率是百分之九十八点九吗?”听鱼年说完,沈玉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道。
“啊?”鱼年一愣,随后有些吃惊,也有些愣怔。
他当然知道希特勒,但没有研究过希特勒以及他所在的德国史,他只是很粗浅的知道二战,知道希特勒是个杀人的恶魔,坑杀了许许多多的犹太人。
“他用了八年时间,将一个破败的国家打造成可以发动世界大战的强国。”沈玉接着说:“可是他屠杀犹太人,而且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他甚至让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跟着他一起去犯罪,消灭同类,当然,在他眼里,那些犹太人并不是同类,或许也只是一只只的麻雀罢了。”
鱼年这会儿有些咂摸出来沈玉的意思了。
“那个人以前也打过仗领过兵,他杀过许许多多的人,因而对于杀死一只麻雀,于他而言就如拂去一点灰尘,而他就连杀人,也毫无心理负担。”沈玉看着鱼年:“但我们看过《钢琴师》,看过《美丽人生》,对犹太人来说,希特勒罪大恶极。”
“就像我的师兄们。”鱼年喃喃地说。
“不错,值得庆幸的是,希特勒没有留下后人,虽然也有的说法是有的,但这个世界至今没有再出过另一个希特勒。”沈玉忽然望着鱼年,他们身处舞台的暗处,光线晦暗不明,鱼年一时看不真切沈玉的眼神,但沈玉的声音却显得很凝重——这是十分少有而且罕见的:“他或许天生就是恶魔,我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我也曾在战场上经历过厮杀,我甚至特意去查阅过遗传生物学的研究,试图与他划清界限,可是我很清楚我自己对杀人这件事的感觉。”沈玉说到这里,语声已经有些颤抖,因为他面对的是鱼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会怕我吗?小鱼?”
“不会!不会!不会的玉哥哥!”鱼年忽然意识到沈玉将这件事深藏了多少年,此刻他有多么庆幸自己在今夜忽然说出了一些过往——他曾经以为不说更好,却不知沈玉心中藏着这样大的不安,早知道他应该多吐露一些才是,才能引玉哥哥早些将这份不安说给他听。
他暗自后悔,从沈玉怀里坐了起来,仰头亲吻着沈玉的脸庞和嘴唇,亲吻的间隙,他忙不迭地又说:“对不起玉哥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在担心这个,你和他不一样的,你是为了活下来而战,如果你身上没有流着他的血,或许你也没有这份果敢和杀伐的勇气,你是为了我,你还救了那么多人,还有我的师兄们,而且你有我,你有爱你的小鱼!”
或许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这个环境不是他们温馨的家,也或许是小鱼突然想起的那段往事入了梦,又或许是沈玉早就想对鱼年坦白,总而言之,将这番话说出口的沈玉,在得到鱼年这样的回应后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很久都没有再开口,而是感受着鱼年努力的安抚和亲吻,借此平复自己方才起伏的心绪。
比起那段过往,对鱼年坦白这件事竟然更令他觉得心惊肉跳。
他有多在乎鱼年,就有多难以开口,他甚至追溯过自己的身世,却并没有得到任何侥幸。
同时他也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与人厮杀后的感觉,不是劫后余生,而是平静。
在肾上腺素飙升到最高又回落到正常值的这个过程,一条生命在他手中凋零,仅此而已。
那是个极为短暂的过程,但因为记忆深刻,对他来说就好像是慢镜头一样,至今他都还能回忆起当时血肉的触感。
但不排除是他运气好,遇到的士兵身受重伤,他的伤势却已在复原的过程中,而且还得到了一把枪。
如若不然,死的人就是他了。
至此之后,他手上的人命,逐渐从单数变成了复数。
而就算是第一条人命,他的内心也依然平静,最大的原因或许是他所在的地域枪声爆炸声不断,这里弱肉强食,不变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他也清楚,那或许正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着沈老爷的血液,因此在有战争的地方,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
这种冷静也是后来一次一次将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主要原因。
然而他也意识到,这份冷静恐怕来自于对死亡的无动于衷。
他觉得生命本来就是由生到死,这是自然规律,尽管战争破坏了这一自然规律,但是战争却又是人类诞生后势必会出现的产物。
既然如此,那么又何须怜悯?
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对此深有体会。
没有人真正关心战争中受难的生灵。
只有人自以为有了生杀大权,而后展开的杀戮。
杀人者,也会被人杀。
当年他掉下飞机时以为会摔死,偏偏掉落在了尸体成堆的乱葬岗上。因为刚下过雨,那里竟然成了唯一一个稍稍有缓冲的柔软地带。可以说他摔到任何地方都是死路一条,就算不死也会致残,而他偏偏摔在了一个最柔软的地方,同时被一个没有什么敌意的小孩看见,而不是任何一个带枪的士兵,这才有命活下来。
小孩就是后来的沈凌云。
那时的沈凌云年纪比他小,才十一岁。
沈凌云家中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当时沈玉被推下飞机的时候,刚好被沈凌云全程目睹了。
小凌云带他去了一个小诊所,那里全都是病人,医生却只有两个。
战乱之地全都是伤患,小小的走廊上人满为患,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
在小鱼被烧伤之前,沈玉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的各种烧伤、炸伤病患,当时他只觉得战争对平民伤害太大,这些人太无辜,却要承受这样大的伤痛和折磨,甚至失去生命。
也就在小鱼烧伤的时候,沈玉才有痛彻心扉、剜心裂胆之感。
他不会说当地的话,也不想说英语,因为还不确定到底身在何地,索性做个哑巴,小凌云也终日不说话,和哑巴也没差。
他被小凌云带到破破烂烂的家里,原来他住的地方距离乱葬岗很近,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臭味和腐朽的味道,但直到后来沈玉才知道这是因为沈凌云的家人全都是在乱葬岗边上被处决的,沈凌云当时不在家才逃过一劫,他为了离亲人近一点,就一个人搬到了这里,不过这个地方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不会遭遇空袭。
虽然不会遭遇空袭,却遭遇了一个重伤的士兵。
那是个反叛军,他是突然闯进来的,勾着身子,看见里面有人立刻端起枪就要开枪射杀。
沈玉反应极快,他恰好站在士兵不能第一时间看见的位置,他一个扑击,将士兵扑倒在地,子弹因此完全射偏。
士兵反手就是一掌,将沈玉掀翻在地。
沈玉手无寸铁,胸口伤处被这一击隐隐作痛,幸好他已经修养了一个月,伤口不会再崩裂,反观士兵,胸前明显被流弹炸伤,沈玉冷静得令他自己都觉得吃惊,他看准士兵胸前血肉模糊的伤口,伸手就狠狠抓了上去。
士兵痛叫出声,丢下枪两手抓住沈玉的手腕,不过沈玉没给他卸下自己手腕的机会,他再一次扑上去,用全身的力量压制住士兵的动作,手指更是用了狠力,好似想将伤口搅烂。
生死关头,沈玉很清楚抓住任何一点优势都是必要的。
他死不放手,士兵则抓着他的手腕,两人僵持不下。
一旁的沈凌云找准机会,抓起一块大石头朝着士兵的脑袋狠狠一砸。
他这一砸好像想将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士兵身上那样,爆发力简直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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